他或许是不曾察觉,或许是不愿承认,但在他身处黑暗的那十四年里,他与玉无霜之间,是否真的诞生了某种近似母子、甚至可以说是胜似母子的情分?
但他再也无从知晓,就如同他从来都无从知晓他与楚后之间又是怎样的情分。人生里最重要的两个教育者都已殒落,却都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使得他足以与夜雪焕并肩傲立于天下之巅,又不得不在某些特定的时刻陷入无人能给出答案的迷茫。
“附近并无红颜枯骨的气息。”
玉恬放出四只本命蛊在周围探查了一圈,轻声告诉蓝祈一个不知该说是残酷还是幸运的事实,“她不在这里。”
蓝祈轻轻点头,这也更印证了他的猜想,玉无霜绝非只请到了这一道门,自然也不会留在此处。
他的眼圈红得像要滴血,死死咬着颤抖的唇瓣,却始终没有掉下眼泪。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所以他不该犹豫和后悔,更不该用廉价的眼泪来洗刷罪责。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没有流眼泪的资格。
夜雪焕终是看不得他难过,伸手将他揽进怀里,低声安慰:“乖,不哭。她所留的遗愿,我们都替她完成了,你并不亏欠她。”
蓝祈咽下喉间的哽咽,逞强道:“没有……没有哭。”
夜雪焕捧起他的脸,见他虽然眼角湿润,目光却坚定,黑沉的眸子里如有火焰燃烧,清明而炽热。以往只是因为淡漠不通人情而显得心如磐石,如今却沉淀为了历经过苦痛洗练的百折不挠,着实让夜雪焕倍感惊艳。小猫儿躲在他怀里哭时固然惹他爱怜,但这般倔强不屈的模样也同样让他着迷。
他从来不认为把蓝祈圈在自己的羽翼之下就是多好的保护,生离死别亦是人世常态,蓝祈也合该有所体会;可这个让蓝祈第一次体会到因生死而起的切肤之痛的人,却偏偏是玉无霜。
夜雪焕根本没觉得玉无霜此举是出于纯粹的临死之前善心大发,她在云雀内乱之后就已经清楚了蓝祈的身份和动机,最终在蓝祈身上孤注一掷也更多是为了托孤给他,顺便还逼得夜雪焕一起分摊了这份责任。
玉恬曾言他们凤氏血脉里就带着股疯性,夜雪焕觉得玉无霜也不外乎如是,一面告诫蓝祈他承担不起那件楚后想要的东西,一面又在死前狠狠推了他一把,非要把他推进皇陵不可。
哪怕她自己已经看不到结果,却还要给蓝祈最后一个疯狂而极限的考验;就如同她曾经养育过的无数云雀雏鸟一般,一次次地将他们推入深渊,能活下来是实力强劲,不幸摔死是命不够硬,她一应接受,并由衷为她的每一个孩子感到骄傲。
疯子一般不可理喻的逻辑,却正是她强大的根源所在。
嘴上说是要找个没人的地方安静等死,实际上到死也没安分——虽然这西丘陵也的确是个安静等死的好地方就是了。
玉无霜到底是不是真心疼爱蓝祈姑且不论,蓝祈却再也无法只当她是个人生中的过客。她到底还是介怀自己输给了楚后,十四年的精心栽培竟比不上楚后小半年的教诲,让蓝祈最终都没有倒戈向她;但她却用了如此惨烈决绝的方式,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占到了蓝祈心里更重要的一席位置,恶狠狠地压过了楚后一头。
——真不知这两个女人同在九泉之下,还会不会再有交锋。
夜雪焕被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想象逗笑了,不再提玉无霜之事,转头让童玄在阵门附近做好标记,发射信烟,而后才温声对蓝祈道:“阵门既已请到,这会儿就该退出去了,待休整之后再入门破阵,寻找陵门。”
蓝祈拉起衣袖抹了抹眼角,轻轻点头。
莫染见他情绪稳定,终于颤巍巍地指着那道破门问道:“过了这门,后面就是皇陵了吧?”
看那期待的神情,仿佛只要蓝祈说个不字,他立时就要暴起打人。
“……里面还有一道阵。”蓝祈抢在他发作之前快速说道,“但指引明确,三日之内必能找到陵门。”
莫染悻悻道:“这老东西既留了门让人来开他的皇陵,何必还要搞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弯弯绕绕,就不怕后世子孙不肖,想开没本事开?”
他说完才想起场间就真有这么个凤氏后裔,不由瞥了玉恬一眼。
玉恬却不以为意,莞尔笑道:“能开他老人家的皇陵的,自然必须是天选之人才行啊。”
她这话意有所指,又悄然瞥向了蓝祈。
蓝祈视而不见,反倒是夜雪焕与她交换了一个别有深意的眼神。玉恬本也就是随口调侃,收到他无声的警告,不再多言。
——真要论“选”,蓝祈的确是被楚后和玉无霜先后选中,前者给他种下契蛊,后者赠予他钥匙,这皇陵简直就像是注定好要由他来开一般。
他们寻找皇陵的初衷本是为了夜雪薰,可事到如今,所有人都有了自己的目的,而夜雪薰的热毒则成了推动齿轮转动的契机。即便当初太医苑没有发现广寒玉的记载,蓝祈也终将带来皇陵的消息。即便莫染没有扫荡漠北,蓝祈也很可能像他曾经盗取虎符那样,只身潜入金帐盗取皇陵地图。即便夜雪焕不曾与蓝祈互生情愫,契蛊也会让他二人无法分离。
——从庆化十六年那桩投毒案开始,往后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注定会成为必然,这座皇陵也注定要与他们所有人的命运牵扯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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