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的最后一点烛火在此时燃尽,顷刻间一片漆黑。内侍都知皇帝亲自抱了个人藏在龙床上,没有传唤自然也不敢进来续灯;月光自窗隙间洒落而下,又在床帐上晕开成柔和朦胧的光烟,缱绻得不似人间。
玉恬深深叹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软了下来。
——她的人生里,还从未有过如此安宁平静的时刻。
思绪翻涌之间,她突然想起了当日被夜雪焕从东宫里抱出去的蓝祈——骄傲不可一世的金睛,是否也是贪恋这种安定感与归属感,才会甘愿献出一颗真心?
“我原本没想要杀郁斐华的。”她缓缓说道,“刘霆当时已露反意,即便是把她拉了出来,拆穿我的身份,也完全可说是乱咬一气、混淆视听,于我而言也算不得威胁。但那会儿荣亲王闯进来,谢子芳当众揭了蓝祈的底,我原还抱着几分看戏的态度,却没想到他居然承认得那么干脆,甚至好像还很得意……”
她略带自嘲地苦笑了一下,“我那时便想,荣亲王当真是宠他宠得无法无天了,所以他才什么都不怕,捅破了天也有人替他兜着。”
“蓝祈本是潜隐,是比我还要见不得光的存在;可就因为有人护着疼着,他就敢那么堂而皇之地站到天光之下。我实在是嫉妒得紧,我也想……也想有个堂堂正正的身份。”
那日东宫之中混乱不堪,夜雪渊先遭挟持,又失生母,最后看着发妻杀人毁尸,所受刺激极大;玉恬就更是心虚,是以两人都不曾提及过当日之事。然而在这个久别重逢的夜晚,在黑暗和柔情的掩盖之下,伤口被撕开的疼痛也似乎不那么尖锐,玉恬才开始小心翼翼地、一点一点尝试着坦白。
夜雪渊并不插话,只低头在她眉间吻了吻,鼓励她继续说下去。
“我自认不输须眉,无论文武,在玉氏之中都属顶尖,却居然要被当个棋子使唤。玉氏也好,刘霆也罢,在我眼中都不过是跳梁小丑,做着天真可笑的黄粱大梦,手段下作又愚蠢。与其让你这个东宫太子受他们摆布,倒不如让我这个太子妃来掌控,帮扶你把这群小丑通通踩在脚下,岂不痛快?”
玉恬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感慨自己竟也曾有过这等轻狂的想法,然而当初毕竟还是太年少。
“可惜我披着郁斐华的皮,又不能让刘霆看出背离之心,到底还是放不开手脚,能为你做的委实有限。但也正因如此,我才更加想助你脱困,又不敢教你看穿这层伪皮,倾注了太多心血,到头来反而把自己陷了进去。”
她苦涩地摇了摇头,“宫变之时,我当真是恨透了郁斐华的那层皮,若是早日撕开了,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发生——但我若一早与你坦白,你又如何还会信我?”
夜雪渊静静听着,心中也不禁恻然。他委实看低了玉恬,那看似精明市侩、趋名逐利的外表之下,竟有着一颗骄矜纯粹、不甘无名的心灵,傲于自己无人可破的伪装,却又为此束手束脚,反复煎熬于矛盾之中。夜雪渊扪心自问,若非是在东宫之乱中被彻底击溃了心理防线,以至于玉恬撕破伪装时已近乎麻木,他不可能那么快接受玉恬,甚至根本无法接受。
玉恬的确极懂得审时度势,敏锐地挑选了一个最坏的、也是最好的时机,粗暴又不由分说地向他展现了真正的自己。
思及此处,他忽觉后怕,忍不住问道:“若我不曾接受你呢?”
玉恬嗤笑:“那也不过一死罢了。”
夜雪渊抿了抿唇,手臂不由得又收紧了几分。
玉恬恹恹道:“我那时看蓝祈那副有恃无恐的嘴脸,突然觉得好生无趣,觉得先前端着那层伪装真是愚不可及。披着那么一层皮,即便斗赢了刘霆又如何,你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始终都是郁斐华,到死都不会知道玉恬这个存在,那我岂非等同于没活过?我何必给郁斐华做件这么漂亮的嫁衣?倒不如索性撕开了,让你看看我最阴暗丑陋的模样。若你不能接受,便让你一枪捅死,总算也能在你心里头留点痕迹。”
夜雪渊心头微痛,嘴上却调侃道:“我不信你会甘心伏诛。”
玉恬哼道:“我自是有几分心气在的。我难道就不如蓝祈?你难道就不如荣亲王?他容得下蓝祈,你凭什么容不下我?”
夜雪渊失笑,玉恬与蓝祈孰优孰劣他无从比较,但他自己的确从各方面都还差了夜雪焕一截,亏得玉恬能说得这般理直气壮。
他身在帝位,对于阿谀奉承之辞早已如风过耳,可此时听玉恬这一句,竟也有些飘飘然了起来,语气里都带上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傲气和轻佻:“莫静泠能为暖闻扫荡漠北,容采能为蓝祈诛刘灭颐,朕自然也能为你对抗全天下。”
他抱着玉恬轻巧地翻了个身,侧躺的姿势却反而让两人贴得更紧更近,“不用怕……朕如今护得住你了。”
玉恬敏锐地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些炫耀的味道,好笑的同时也不由有些心酸。
没有人比她更能体会这个男人这些年的艰辛,战战兢兢地坐着东宫之位,背地里被人指摘并非大统之才,却又无法为自己辩驳。尤其与刘霆之间生了嫌隙之后,就更加只能咬牙低头,到得后来连他自己都开始动摇,觉得自己无能怯懦,丢了身为皇子储君的脸面。
而今他终于能够向全天下证明自己,却不屑于和下面的臣子耀武扬威,反而和她说这些类似于表白一般的体己话。虽是情之所至,但也足以看出他曾经的憋屈和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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