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秋石拿着酒杯的手一顿,表情蓦地冷下去,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你以为把我惹怒了,你就打得过我了?
老朽不与人动手多年了鬼将喃喃道,老朽体弱多病,这么多年稳居此位,也多亏了我桃源一族都是心性旷达、不恋权势之辈,贪杯好饮的,醉心书画的老朽不明白,我这一族,究竟为何这般碍了你们陛下的眼呢?
谢秋石闻言一怔,停顿了一会,才似笑非笑地牵了牵嘴角:明白了也没用。我前些日子刚刚明白了,也没能少干一星半点脏活。还白白丢了个暖床的。当真可恶。
鬼将面色微妙了一下,又很快暗沉下去。
谢秋石坐在石桌前,支着下巴,一边神游天外,一边等鬼将开口再说点什么,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对方再开口。
他站起来,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细白的指尖挑起那串翠玉佛珠,将它从扇面上捋下来,缠在腕上,用袖子掩起来。
要跑吗?谢秋石笑着问的鬼将,要跑的话,可以准许你先跑一炷香的时间。
他心道:跑吧,跑吧。最好你能跑掉,气死那秦灵彻,我就再也不用叫桃源仙君这恶心的名字了。
鬼将目光迟滞地看着他,片刻后,沉声道:无论跑不跑,今日都难逃一死。
嗯。谢秋石点了点头,一阵强烈的无力感拉扯着他的脏腑,他心不在焉地笑了笑,如往常般吊儿郎当地说,你蛮识时务的,我喜欢。
死一般的沉默笼罩着他们,鬼将半闭着皱巴巴的眼睛,似乎在等眼前残暴的仙人动手,而谢秋石却只是抓着衣上的褶皱,好像在不耐烦地等着什么一般,有一下没一下扯着。
这个动作让鬼将想起了自己府中的稚子殊儿年方五岁,在书斋里瞧着外头的蚱蜢读书时,便时常露出这样的神情:走神的,犹豫的,急着想离开的。
本府,还是很难相信他慢吞吞地开口,目光没有离开谢仙君清澈纯净的双眼,你屠戮生灵如脚碾尘土,身上竟能不沾一丝煞气,纵是当年瀛台仙君,怕是也不可能洁净如斯
唔,所以他死了,我还活着么。谢秋石夸张地哀叹了一声,他故作轻松地吹了口口哨,伸手拍了拍鬼将的肩膀,宽慰道,你别生怨,我自己也讨厌这样。打打架杀杀人倒也罢了,有来有往,有缘有故,就是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怀胎十月的妇人,杀起来实在不得劲,总感觉好像砍错了什么似的,巴不得他们挪动挪动,还还手。
鬼将只觉喉咙里钻进一口冷气。
别怕啊。谢秋石安抚地笑了笑,恐怕也只有他真的觉得自己是在安抚别人,他的声音甚至称得上柔和,死一点也不痛的,只是咔嚓一下,从此不再受苦受累,来生嗯抱歉,差点忘了,你们几位怕是没有来生。他顿了顿,又道:也寒暄得差不多了,快点,有什么想说的话再说一说,想哭的再抱在一起哭一哭,我不像秦灵彻,有耐心,也很善良,就在这儿等着你们,你们不必着急。
没有人照他所说的做,所有人都用见了鬼的眼神仇恨而恐怖地盯着他,也没有人如他内心中殷殷期待的那样,抄起兵器将他打倒,或者逃到他找不着的地方去。
他有点绝望地抬起头,只觉得烟青色的天空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他的嘴巴干得厉害,突然非常想喝又酸又臭,不知道到底好在哪里的酒。
上回质问秦灵彻的时候那只是一个模糊的念头,此时此刻他却是真真切切地明白过来:
他是真的不想再做这些事了。等回去他就告诉秦灵彻,他再也不要做这些事了。
从鬼将府离开后的事,谢秋石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他喝了许多的酒,几乎把老鬼将的珍藏喝得一干二净,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在灯火通明的长明街上,嘴上还唱着不成词句的歌儿,里边有一半是骂秦灵彻的,另一半他想不起来了,或许是羞于想起来。
他隐隐感到自己找了个阴凉干净的地方躺下,素白的袍子上沾了点点血迹,很快就被埋在了落花碎叶之下。
酒热很快散去,他蜷缩在冰冷的泥土中,开始想念旁人的体温,因而一只手如梦中那般碰到他的小臂时,他砰的直起身来,大喊了一声:燕
话音哑在喉咙口,手臂上的触感又轻又软,他面前蹲着的并不是他梦里的人,而是一个纤细娇小的鬼道小姑娘。
小姑娘怯生生地看着他,尚是不知世事的年纪,在方才那场屠戮中,许是被藏在哪一处灌木土坑中,奇迹般逃过一劫。
谢秋石怔怔苦笑:你既然能逃掉,为什么回来?
女孩没听明白,只是好奇地眨着眼睛打量着他,指了指他单薄的内裳,说了声:冷。
谢秋石的眼神锋锐起来,他忽然发出一声暴喝:滚开!
小女孩吓了一跳,飞快地抽回了手掌,她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呆了一瞬后,才在谢秋石暴戾的目光中扭头逃走,离开前,还不知死活地回头张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