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他一早知道,是断然不会允许鹤不归做出这样危险的事。
可当下,不是责备谁说与不说的时候。
鹤喙轻轻地抬了抬, 点在玉无缺的肩头, 它已经虚弱到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却感觉得到抱着自己的人因为愤怒和害怕浑身颤抖, 当然,玉无缺刻意背在身后的手捏着什么,那缠缠绕绕纠结的根系虽说看不见, 却能带来汹涌澎湃的阴邪之气, 白鹤第一时间便察觉了,它想喝止想劝诫已然来不及。
于是只张了张嘴,把所有话咽下, 像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只是不想任何人再出事。”玉无缺强自镇定地解释了一句, 又低声道:“师尊不怕, 我在这,我会保护你的。”
狭长的鸟眼艰难地转动, 像是听了话真的放下心一般, 它松了紧绷的神经, 软在那人胸口,可眼神依旧凌厉,死死盯着蚩尤。
“好,你不放心便看着。”玉无缺背在身后的手狠狠一捏,“这场仗,也该有个了结了。”
嗡——
来自魂境的嚎哭震恸识海,而非穿透耳膜,法术碰撞的火花中,蚩尤复杂地看过去——流苏已经化了,化在了纠缠不清的咒文根中,亦如她将旁人蚕食的过程一样被玉无缺吃得一干二净。
他记得当初在蛮荒时,流苏和璎珞臣服在他脚下,发誓要终身追随。彼时的这对姐妹同每一个苦的蛮荒人一样只求活着,在恶劣凶险的蛮荒境内有一苟安之地。
哪怕她们和任何人不一样,是高贵龙神的后裔,却因先祖被降罪而世世代代囚禁在蛮荒里受尽折磨。
而囚禁的因由竟如此荒谬。
流苏说过,应龙一体双魂成了她们知晓魂境的关窍,由此才跳出六道轮回,厘清天上人间冥府蛮荒的区别。
她可以助兵主跳脱六道,凌驾众神成为主宰。
璎珞却深知这样的本事会招致何等灾祸,求活路无可厚非,可无人应该凌驾在轮回之外。
她告诉兵主,界限并非牢笼,众生是平等的,一旦可控的界限被破坏,不可控的弱肉强食便会催生灾难,到时候秩序崩塌,灭亡不可避免。
可是蚩尤当时并没有听进去。
他只记得,求一条活路无可厚非,便带着蛮荒人破了境界,以为此等孤勇能换来新天地,然而事到如今——
事到如今,蛮荒人的灭顶之灾亦是用凡尘的灭顶之灾换来的,谁都没有后悔路可走。
白应迟素手握剑,正要将兵主斩首,白鹤突然睁大眼睛,发出的唳鸣只有玉无缺听得见,他同样被那道穹顶而来的雷霆给遮住了双眼。
白疏镜宝剑自兵主天灵而下,一剑毙命,而她翩跹而来,赶在白应迟下手之前撞开了他的剑锋,她像天神下凡,追击的天雷更是让这副景象染上一层神威,可紧接着,白应迟意识到她做了什么,已经来不及了。
修行者渡劫,欠的这点机缘总不知何时能来,白疏镜只在魂身霎时清明的一瞬明白了,她为兄长牺牲,便是机缘。
白应迟没来得及同她好好道别,嘴里喃喃说着什么,伸手去抓,人却已经和蚩尤一样淡得一晃就散。
白疏镜只是摇着头笑,回首再看,白鹤眼角挂着晶莹的泪珠,一颗颗顺着血羽毛往下滚。
蚩尤消散之际,只茫然地看着身后突然疯魔的蛮荒大军,他这次败得实在彻底,败得五体投地。
凡尘不止一个姬瑄,还有鹤不归玉无缺白氏兄妹这等千千万万他根本未放在眼里却会为虚无缥缈的「苍生」而肝脑涂地奉献一切的人,也往往是这等他最瞧不上的「大义」,走向人定胜天的结局。
他该听璎珞的话,至少对冥冥中的规则,抱有一点敬畏之心,也不至于——
不过想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无声喟叹,眼角余光盯着最后璎珞离去的方向,作为兵主,作为蛮荒人的旗帜,作为某种「不败意志」而存在的他,彻底消散在任何世间之前,仅有余力将心爱之人送走。
蛮荒人亲眼见证着主上兵败垂成,自是在陷入彻底的绝望之后,倾尽所有力量试图将在场之人都拖下地狱陪葬,这场反扑必然短暂,却也破坏力极强,光靠魂窟的禁制吸收残魂已然不够,玉无缺一只手紧紧抱着白鹤,全神贯注地把自己当做兜底法阵之用,彻底放开咒文根。
不论多远的距离,不论来自魂境的咒文根是否会让凡尘活物灵神动荡,他已顾不得这许多。
于是修士们便见到,那若隐若现却爬满禁咒的根系铺天盖地而来,扎进蛮荒人的血肉中只瞬间便将人吸干,魂魄抽离片刻之后,蛮荒人的血肉「噗呲」一声炸裂,粘合成型的尸块窸窸窣窣掉落在地上。
地上很快就堆起了尸块山,凡人哪敢乱动,眼看着它们被抽离拖入天际,无力地砸向地面,看那若隐若现的咒文根乱舞,吃饱喝足后在上空继续寻寻觅觅,惊天雷霆只炸响一下,整个天空都惨白一片,腐臭的尸体席卷而去,像是夹杂着魂魄的哭声。
数十万蛮荒人顷刻间消散了,不灭战神被太清上仙一剑毙命,震天的雷劫带走了那位仙者。
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让人来不及分辨,灾厄是否过去了,到底谁赢了呢?所有人目瞪口呆地透过白应迟急急降下的护体结界看着这场惊天巨变,就连宫主本人,脸上神色也辩不明晰,若是胜利,为何他悲伤得像是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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