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字句铿锵有力,如过往那些在尚书房里训斥孤与伴读的模样。若是往昔,孤会和小伙伴笑他狐假虎威,不过是长着太傅之名炫耀。可如今他对着这天下最尊贵的人,对着这天下最权势之人,依旧是这幅水火不浸的样子。
却让孤想要哭泣。
当这天下都不要孤了,当父皇不要孤了,当母后也要弃孤而去了。
往日被孤气的胡子直翘的太傅,竟还愿看着孤么?
大抵是真的被太傅刺激到了,父皇的语气与态度已经算得上是失态了。他的音是颤抖着的,如同夏日窗外烁烁的树:“朕只要一句话,你今日就能无声的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朕乃是这个天下的帝王,你莫要忘了,你今日的地位——”
“陛下是臣的主君,可更是一个父亲!”太傅不为所动,语气坚定如初,“陛下若质疑废除太子,便将臣这个太傅,一并废除了吧。”衣袍摩擦的声音,“臣年迈且出身卑微,不才,只有那么几个拿不出手的学生。”
太傅在威胁父皇:“借臣之口,祝陛下心想事成!”太傅出身微末不假,可他的学生却是布及天下。当初父皇封他为太傅,除却因为他背后并无势力之外,还有因他广开学府,其下学生不说一万,却也有三千。
学生复纳学生,就像一张蛛网,布罗天下。
“朕有九子,唯此子,唯有此子,悔允他存于世。”
耳畔哄的一声炸开,孤是天真,却不是什么都不懂。孤会轻信,却也不是不识好歹之人。此刻父皇的话,比母后亲手灌入嘴中的□□更令孤生寒,比生母想要亲手送孤去死,更让孤觉得窒息。
耳畔的嗡鸣传至胸口,那炸裂的感觉,像有烈火从血液中翻滚灼烧,烧至嗓子,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一直以来试图这样的事实就这样暴露在了光下,母后漫不经心的游戏,父皇只会在他人面前抱着孤的笑容,在这一瞬像是碎裂的镜子,扭曲了其上映衬着的容貌。
好痛啊,好痛啊……
像是有一个小人在地上翻滚着,哭喊着。
大哥哥的手扣着孤的后脑,不让孤扭头,也不让孤去看大殿中的模样。世界那么冷,只有大哥哥一个人是暖着的,他抱着孤,护着孤,搂着孤,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可以靠着的,可以哭泣的地方了。
“陛下三思啊!”太傅的声音冲入这个嗡鸣的世界,“陛下,太子仅有五岁……”
“有这么一个毒妇为母,”父皇如此说道,“料想这孩子长大了,也不是什么心思仁厚之人。”像是一个巨大的盖子,罩在了孤的头顶,“留着这孩子,后患无穷!”
父皇不是爱着母后的么?
父皇不是爱着孤的么?
“陛下!”被孤糊了一书本子墨却依旧能够将圣人之言只字不漏背诵而出的太傅,坐在了被孤与小伙伴动了手脚的椅子上一屁股摔在地上扭了腰却只是气的胡子发翘的太傅,对着孤恨铁不成钢却因为动不得孤只会惩罚孤小伙伴又会在事后减轻作业的太傅……
“太子尚是年幼,灾祸不降幼子——”
“你逾越了!”
初见那日,太傅捧着手中的圣贤书,跪在孤的面前,对着孤恭恭敬敬的行着大礼。他说读书数十载,堪得陛下赏识得教太子,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说为人师长,定身为示范,言为标板,不做苟且之事,为主君效忠。
孤笑他愚忠,却不料事到如今,就连母后都放弃了孤,只有他跪在父皇面前,为孤求得一线生机。孤笑他不知变通,却不想到了最后,他的不知变通终究还是救了孤一命。孤所嘲笑的品质,孤所摒弃的古板,却在这最后,救了孤。
“陛下,自古虎毒不食子,陛下身为天下主君,万人表率,若是被后人知晓,那边是拿着笔杆子在戳我景朝的国风,用口舌辱骂我——”
太傅没说完父皇就砸了手中的瓷杯,瓷杯摔在地上清脆的破碎声,兵甲相戈的声音闯入大殿。大哥哥抱着孤向后退了很多步,他伸手挡住了孤的耳朵,可即便这样,太傅逐渐远去的谏言,也依旧被风送入了孤的耳朵。
“将此人贬至藩疆,永不再用!”父皇很生气,因为父皇很生气,所以大殿里很安静,可就在这一片寂静声中,母后脆弱银铃的笑声格外刺耳。
“你笑什么?”
“笑我儿至死都不知,他最讨厌的老古板,救了他的命啊。”
“陛下,你给我儿找了这么一个穷腐老书生,想用那些酸儒的思想侵腐了我的儿子,可曾料到到了最后,自己反被将了一军?”母后哈哈哈的笑着,“你倒是弄死我的儿子啊,你倒是弄死他啊。”
“然后看看这天下人是怎么说陛下的,看看这天下读书人是怎么看陛下的?”
“杀了潜府送你上来的老人,抄了助你扶摇直上的外家,当年的兄弟也接二连三的离开了,皇上,可莫要以为这天下人都是瞎的啊。你且看看,若是本宫的儿子有个三场两端,这世人会不会同太傅所说,留下流芳千古的诗篇,戳着你的腰杆子,笑着杯酒释兵权,颂着兔死忠狗烹,讲着飞鸟尽良弓藏?”
“你聪明了这么多年,也没想到事到最后,护住我儿的,偏生就是你那看不起的穷书生吧!”
第51章 父皇 ...
“住嘴!毒妇!”身后是乒里乓啷的嘈杂之音, 眼前是大哥哥略粗糙的布衣, 头顶是金砖碧瓦, 整个世界忽然复杂到孤不想去面对。爱着孤的母后不在了,陪孤玩的伙伴不在了, 如今就连父皇也不要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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