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谁能让傅思回到商榷身边?
傅思从怀中取出刺绣,抱着双膝,深深埋头。
该怎么办?
这个世界,到处是傅思无法应对的难题:何时公布国丧?如何平稳地改换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何平衡后宫前朝权力倾轧?何时楚国能繁荣如从前?
尘埃落定之后,他又该何去何从?
回蜀州吗?
但蜀州没有商榷。
全世界都没有商榷了。
他回不去了。
傅思埋头无声地哭起来,直到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傅思抬起头,昏暗而空旷的通明殿内多了两个人。
住持身穿袈裟,不知什么时候剃了发,他眼眉低垂,对傅思说:“我来替故人超度。让她,最后去见他一面吧。”
侧身让出一个太监打扮的,傅思认出,是徐鲤。
傅思沉重点头,“周太傅在殿外,你们进来前应该见过他了。让他带你去吧,节哀。”
徐鲤一言不发,木偶一般双眼无神,对傅思深深一礼后退出殿外。
殿内便只剩下两人。
傅思并不讶异他的这位伯父能够顺利进入皇城,甚至踏入这象征无上权力的通明殿。
——他曾是楚国的大皇子,即使时过境迁身着袈裟,周太傅不会认不出他。
住持缓步登上丹陛,走到龙椅书案前,就着案上黄绸朱笔,开始书写。
“那孩子顽固,对自己又极狠。如今结局倒是对他的成全。人生十九载,有求即苦,他也许对不起天下人,但对兄弟,到底是不错的。”
十九载?傅忆生于康元二年,死于康元十九年,哪来的人生十九载?
傅思起身,走到伯父身旁,看他在黄绸上写下傅忆的生辰八字。
康元元年,六月一日,未时三刻。
比傅思还要早一个月。
傅思疑惑看向对方,住持并不停笔,边写边道:“先帝半辈子都在为他筹谋,从他出生那刻就开始了。”
傅思心口沉闷。
他想到,先帝为傅忆处心积虑的绸缪,也与他有关——
只不过,他是不受偏爱,甚至可以随时牺牲的那一个。
“你可知道,楚国傅家往上数辈,长子皆没落到好下场——宫中甚至有传言,傅家血腥手段取代前朝,因此受到诅咒,报应在历代长子身上。”
傅思抿着唇摇头。
或许有这样的传言,但他从未留心过——他生来就担负上煞星的名头,众人对他避之不及,他也自觉远离繁华。虽偶然听到有人议论,傅思哪会知道他们说的是那一桩不祥?
现在他知道了。
原来傅思生在六月一日。
难怪陆沉会在儿童节给他过生日。
可,小孩应该过阴历生日,应该在弱冠成年时,光明正大热热闹闹地过一次生日。
可惜,他至死也只有十九岁。
傅思同情他,也同情自己。喉咙发紧,说出的话嘶哑滞涩:“因为怕长子的厄运落在傅忆身上,所以,先帝将我称作长子。真是,为之计深远。”
住持垂眼,幽幽叹息:“傅忆出生在陈州——从前草原最肥沃的土地。当年我带着阿沉逃走,已经到了极偏僻荒芜的地方,却还是被抓了回来。
所有人都以为傅忆生于康元二年,生母是偶然被皇帝临幸的边境逃奴,没福气,难产丢了性命。没人知道,她叫明月沉,是尊贵的草原公主,是楚国大皇子傅胤觉一生挚爱。”
住持笔端不停,在傅忆的生辰八字后,写上超度的经文。
傅思看着上面的字句。
【心无挂碍故,无有恐怖】
但人生于世,谁能无恐无怖?
人生八苦,傅忆耽于怨憎会,傅思陷于求不得。
“因为换了身份,我们的命运便紧紧相连。他没有机会了,我也没有了,对吗?”傅思紧紧怀抱刺绣,只有这样,他才不觉得孤身一人,太过可怜。
住持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楚国已经属于你了,其他的,还重要吗?”
傅思摇头,“得非我愿,愿非我得,皇位虽然唾手可得,但伯父——”傅思深深看着傅胤觉眼睛,“假如现在,我将皇位拱手让你,你可会欢喜?”
傅胤觉悬笔微怔,良久,朱墨滴落,在卷尾砸开一朵朱红的花。
“得非我愿,愿非我得……人皆如此,从何欢喜?我的故事已经落幕,但你的故事还长着呢……何去何从,总有定数。
兴许三年五载之后你心境又有不同;或许时间会洗刷去你存在过的所有痕迹;或许……研墨吧,再写一篇祭文……”
傅思缓缓研动朱墨,看着流动的红色,从砚台中迁移到黄绸上,成为分明的字句。
而这位楚国二十年前与皇位失之交臂的大皇子,此刻正书写着的,不是所谓“祭文”,而是一封遗诏——
自朕即位,顺天应命,承继祖先之德……兹有皇子……恪行仁义,敏孝敦爱深肖朕躬,宜克成大统,为朕后继……
皇子二字后留出空白。
傅胤觉搁笔,“三皇子班师回朝尚有时日,玺印在此,如何填写,全权在你。”
说罢,他轻轻拂袖,袖风将傅思推坐在龙椅之上。
其人离去,留下傅思坐在龙椅上,像被金色的枷锁牢牢锁住。双眼望着虚空,陷入无边的沉默与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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