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思芷帮阿瑾更衣时,他的袖袋里掉出一个小匣子。白思芷打开,里面是个放着黄褐色药粉的纸包。
“阿娘小心些,莫吸入口鼻。”夜瑾看得紧张,小声提醒着。
白思芷一眼认出了这是疳蛊。她蹙起眉头,“阿瑾,你今日带着此物出门是要做什么?”
夜瑾到了四五岁才会正式学习制蛊,他身上的这包疳蛊当然是夜阙偷偷给他的。
小团子哼哼唧唧地抱着娘亲耍赖,企图蒙混过关。待发现向来好脾气的娘亲依旧一脸严肃后,他才小声承认:“给那位萧姓的伯父用了一点,谁让他总是盯着娘亲你看。反正只给他用了一点点,不会伤及性命的。”
白思芷一愣,没想到夜瑾都注意到了。随意降蛊终究是不对的,她教育了小团子一番,最后以他若有所悟地保证日后定会叁思结束。
至于萧景那里,水芝反而劝她不必担心。疳蛊用得量少顶多就是腹泻数日而已,费心给他解蛊更容易打草惊蛇,暴露他们的身份。夜阙如今已经下落不明,白思芷自然也不愿再节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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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何,萧景这几日突然病倒了,腹部绞痛难耐,上吐下泻。请郎中来看,说是有中毒的可能。
莫非是牵扯到买官案的人查到了他的身份,想要借机灭口?萧景令青岚彻查府中的所有人员,却找不出头绪。他想不明白,若此人是为取他性命,他怎么会只中了如此微量的毒液。更何况,他入口的所有食物都会先让下人试过,却单单只有他中毒了。这个下毒之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他又是如何给自己下毒的呢?
恰逢结案的多事之秋,萧景容不得丝毫差池。但这个下毒之人却让他毫无头绪。此人只为了这一次毒药,便功成身退了。
萧景靠在床榻上,平日里合身的衣服如今宽松了不少,脸上也带着被腹痛折磨后的苍白。他静静听着青岚回报关于阿芷的消息,还是那些老生常谈。不光查不到白思芷的丈夫同京城有何瓜葛,就连他叫什么名字,都被有心之人抹去了。有这样手段的人,当真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萧景甚感蹊跷。
那阿芷呢?她对这个男人究竟是知根知底还是被蒙在鼓中呢?
不知为何,萧景总觉得偌大的扬州城中充斥着朦朦胧胧的烟云,远比鬻官案更难让他理清头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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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刚养好病,难得抽出时间在书房处理公务,听着前院传来了几人说话的声音。
人还没走近,就高喊了一声:“萧兄,听说你这几日病倒了,我们来探望你。”
听声音是王四。萧景曾邀他们来过这宅子赏月,没想到他们直接不等下人通报便进来了。
萧景收好桌面的东西,向门口迎去,正巧截住了王四同谢六二人。他注意到谢六的目光看向书房内,顺手掩上了房门。“难为二位贤弟如此关心萧某。”
魏二左右看了看他:“萧兄这是生得什么病,竟然轻减了这么多。如今可好了?”
“不过吃坏肚子而已,称不得什么大病。”
魏二示意一旁的下人呈上手中的锦盒。“正巧,我前些日子得了根人参,拿来给萧兄补补。”
萧景欣然收下,示意青岚备礼,“贤弟真是费心了。”
魏二他们是来邀他同游的,见萧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只得作罢。萧景不动声色地询问了一下袁叁,听闻前段时间有事回了趟陈郡。萧景松了口气,此事是他做的手脚,袁叁一时半会回不来扬州。等他处理完那边的事物时,应当已经被揭发了买官一事按律处理了。
萧景不愿告诉白思芷有关袁叁的这些龌龊之事。她那双杏眼如此清亮,本该如夜空中的星辰,又何必染上愁云。就算她已另嫁他人,萧景依旧愿意默默保护她,就当是回报他们曾经的情分吧。
萧景按了按太阳穴:“青岚,备马。去趟叶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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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鬟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汤药,黑褐色的水散发着浓郁的苦味。嘉明县主伸出皮包骨头的手,将汤药掀翻在地。
“没有用的东西,我不想再喝!”嘉明县主恨声道。
谁人道西子捧心甚美?嘉明县主原也是个明艳的美人,如今却被心病折磨得形容枯槁。
南阳王听到动静匆匆赶来。“嘉明,怎么了?”
“爹,女儿真的好痛啊。还没有抓到那药堂的人吗?”
南阳王长叹一声。谁能想到小小的一个药堂竟然大有乾坤,他明里暗里派了很多人去查,却没有任何消息。而女儿所中的蛊毒更是罕见,他招来了不少苗疆的蛊婆,统统束手无策。
倒是上一位蛊婆在临走时,曾犹豫着告知他,若是实在没有办法,杀掉身上携带另一半蛊虫的那人,或许能解除此蛊的反噬。但这样一来,问题又回来到了慈济堂这个原点。
他身为亲王,在朝堂上也权势极大,现在却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爱女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样。
嘉明县主忍着疼痛听完了父亲的话。还好南阳王沉浸在自己的自责中,没有发现县主眼中的异样。
县主当然知道另一半子蛊在谁那里。杀掉萧景,折磨了她这么久的心病说不定就结束了。嘉明县主却迟疑了。分明她已经对萧景死心,待他从江南回来,她就准备与他和离。但若是伤及萧景性命,县主终究狠不下心。嘉明县主心知自己不是什么良善之人,但她沉默了半响还是没有告知南阳王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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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宅的侧墙外停着一辆低调的马车。或许是离后院颇近,萧景依稀能听到春风捎来了孩童的笑声。萧景合上眼,安然睡去。
刚失去阿芷的时候,他时常梦到冲天的火光,还有女子凄厉的哭嚎声。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火焰化成了白烟,阿芷站在废墟之上,幽怨地问他为何送她去死。出于愧疚,萧景更加沉迷于公务。然而随着他在官场上扶摇直上,梦里阿芷的脸却变得越来越模糊了。每次当他慌忙走近,想看清阿芷的脸时,梦就碎了。
而如今他得知阿芷还活着,他梦中的场景也变成了同阿芷成亲生子。那孩子会同阿瑾一般活泼,抱着他叫爹爹,缠着他要吃福禄楼新出的杏花饼。这样的梦境过于幸福,萧景醒来时常常有种庄生梦蝶的困惑。然而等他完全清醒后,内心的喜悦正如同箩筐中的清水,丝毫不剩。
终究是,一枕南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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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思芷正在院中看着阿瑾玩耍,下人来报一位萧先生求见。白思芷有些意外,在她眼中他们向来无话可说。就算是萧景有意为当年之事表达歉意又如何?逞凶之人不是照样在侯府快活过日吗?白思芷实在不知道,她同萧景还有何事可以一叙。
但她想到阿瑾偷偷降的蛊术,迟疑了片刻。罢了,纵然宣平侯府负她良多,她却不愿做个恶人。
白思芷吩咐下人们看好阿瑾,便向前厅走去。
“萧先生今日前来,有什么事情。”
萧景勾了勾嘴角,示意青岚拿出他在叁福斋买的糕点。“萧某正巧有事路过,想着过来叙叙旧而已。这叶宅不大,倒是十分精致。”
萧景迂回着想要了解这位叶商。他反复告诉自己是担心阿芷受了蒙骗,却也不能否认还因为身为男子的好胜心。
他方才的话倒不是奉承。前厅的桌椅都是用黄花梨制成,角落里摆放着珊瑚红地珐琅彩花鸟瓶,桌上摆的都是定窑的细白胎黑釉茶具,泡着龙团胜雪。莫说是皇商,便是宣平侯府都未必有这等奢华,可见这位叶姓商人的确不太一般。
“谢谢先生夸赞。”白思芷淡淡回应。
“你夫君还未回来吗?先前听说他曾同京中许多人相识,萧某本来还想同他结交一下。”
白思芷想起夜阙,思绪乱了一瞬。“萧先生不必客气,待夫君归来定然会去拜访您的。”
萧景点了点桌面,终于还是忍不住倾诉:“阿芷,当年我确实有很多对不住你的地方,这些年我日日想起,总觉得十分悔恨。”
“先生何必一而再、再而叁地提起?”白思芷有些厌烦了。谁会喜欢去反复回忆那些痛苦的经历呢?“先生对不起的白思芷已经死在京郊的大火里了。妾身名为沅芷,并不懂得您说的这些往事。”
萧景手握成拳。阿芷不愿原谅他。这虽在他料想之中,然而真正被人回绝却依旧让他心头发堵。他深吸一口气,“罢了。我只是想告诉那位故人,当年我确是对她动了心的。可惜我明白得太晚了。夫人就当萧某说了些胡话吧。”
白思芷听到这话,心里没有任何波澜。若是她刚嫁入侯府时,定然会十分欣喜吧?她是爱过萧景的。可是她那些情窦初开的爱意早就被一件件琐事消磨得一干二净。萧景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当年厌烦她的是她,对她不闻不问的是他,如今何必装作一往情深的模样呢?
她侧过头不愿看他,“大人,物是人非事事休,该早日放下了。”
“抱歉夫人,是萧某唐突了。”萧景苦笑着,“只是萧某时常会想,我的阿芷当年都经历过什么。若她还活着,她一个弱女子这些年又经历过多少坎坷。”
“‘宣平侯府世代出情种’。英明如萧大人也逃不过这句话?”一个调侃又带着几分慵懒的声音打断了萧景。
白思芷欣喜地看向门口。远处逆光走来个紫袍的年青男子。这人有一张容貌极盛的脸,带着“几曾着眼看侯王”的傲气。
“夫君!”白思芷起身,欣喜地迎向夜阙。她仰起头用目光仔细描摹着他的脸,似乎是瘦了一些,没有太大变化。她眨眨眼,水杏般的眼眸中噙着泪花。
“哭什么?为夫这不是回来了?”夜阙轻声为她拭去泪珠,攥紧了她的玉手向走进前厅。
夜阙侧过头看向萧景:“萧大人不觉得,你这迟来的痴情反而会对旁人造成困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