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鸣玉随他停下脚步,似是酒意未醒,倦倦往廊柱上一倚,问道:“在想什么?”
何凌山思绪飘忽,竟不知为何答出一句:“今夜还会下雨吗?”
温鸣玉微微一怔,也往天际看去。许久后,他似乎明白了一些,捉住何凌山的手把他拖到身前,对他笑:“不下雨也可以的。”
何凌山听明白了这句暗语,心怦然一跳,不由仰起头,刚准备往身前人那边贴近,却见温鸣玉的动作倏然顿住,将何凌山往身后一拦,往长廊的另一头看去。
他的目光变得十分凌厉,宛如瓦沿凝固的冰凌,刺得那头走来的人打了个激灵。咏棠讪讪地僵在原地,不想后退,也不敢前进。两人分开的及时,咏棠并未看见什么,不过何凌山以为,就凭现在自己与温鸣玉站在一起的场面,也足以使咏棠暴跳如雷了。
不料咏棠神情惶然,依稀露出一点哭相,只看着温鸣玉唤道:“叔叔,是我呀。”
“找我有什么事?”温鸣玉神情稍微缓和,今日是特殊时节,他大概不想为难晚辈。
咏棠这才敢慢慢走过来,低声道:“我有话想单独对您说,让他走开。”
他指的是谁,自然不用咏棠说明。何凌山早已习惯对方的恶劣态度,尚没有想到该怎样回应,温鸣玉忽然收紧了握住他的手,用指尖在他手心按了按。
温鸣玉道:“他并不是你的下人,对他发号施令没有用处。要让人回避,一个请字都不会讲吗?”
咏棠的脸色霎时变得极为难看,用泛红的眼睛狠狠剜了何凌山一道,偏过头去,仍是那句话:“你让他走!”
何凌山听咏棠声音愈发的尖利,怕是气急了,大风大浪已经过,他并不把这个人的敌意看在眼里,更懒得同对方计较。稍作思量后,他不急不慢地往前几步,逼近面前的咏棠,冷冷睨着他。
两人都长到二十岁的年纪,身量已然分出了高下。咏棠比何凌山矮上好许,又曾吃过他的亏,被逼得不住往后退。也许是感到丢脸了,咏棠猛地一仰下巴,眼神狠得几乎带了毒,却是色厉内荏的:“你想做什么,我……我的叔叔就在这里,你以为他会任由你放肆吗?”
谁知何凌山的目光仅在他身上停留数秒,很快就转了开去。旋即,何凌山牵起与温鸣玉相握的手,迎向咏棠的怒视,居然大大方方地在温鸣玉手背上印下一个吻。
“我在前面等你。”做完这件胆大包天的事,何凌山便离开了,竟是半点都不在意温咏棠的反应。
连温鸣玉都没预料到他会有此一举,半晌无言,只垂目打量着被吻过的那只手。再抬眼时,咏棠看见叔叔的眼睛里分明有笑意。方才他只觉得气愤,现下看见温鸣玉笑,咏棠才真正伤心起来,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做了一回彻头彻尾的败将。
可他仍旧不甘于承认这场不明不白的败绩,在尚英家中住了许多天,他的心一直空着,直至回到珑园,看见叔叔时才得完满。咏棠实在按捺不住翻腾的妒火,索性豁出去了,对温鸣玉道:“叔叔,我就这样不讨您的喜欢?”
温鸣玉眉头微抬,淡淡道:“你从四岁起,就在我的身边长大。说这样的话,就要让叔叔伤心了。”
“您也知道我在您身边待了十七年!”不提起这个还好,一提起两人相伴的年月,咏棠心中的酸楚便无法抑止地满溢而出,他开始口不择言了:“我从小就爱慕您,陪着您,但您为什么宁可喜欢一个相识不到半年,出身不干不净的盛欢,也不……也不愿意看看我呢?”
说到最后,他已难过得声音发颤,视线也被泪水朦胧成一片。在晚宴上,他有意喝了许多酒,现下终于能够凭借酒意,把这腔心思吐露出来。咏棠自己都没料到他会说得那样痛快,原来他努力掩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说出口竟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
他一抹眼泪,鼓足勇气盯着温鸣玉,此时此刻,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都剖给对方看。
出乎他意料的是,听完这番石破天惊的表白,温鸣玉居然没有半点怒容,不止是怒容,他的神情半分都没有变化。温鸣玉靠在水廊的阑干边,面容沉静,等到咏棠哭泣渐止,才开口:“你问我,我又去问谁?”
咏棠被反问得呆住了,一时听不懂叔叔的意思。
“若我能够自主,那便不叫喜欢了。”温鸣玉抬起手指,轻柔拭去咏棠脸上的泪,忽地一笑:“你要真对我有心,自然明白这份道理。”
绝无仅有的一次,温鸣玉没有自居为长辈,而是以平等的身份与他说话。咏棠身躯一震,脸色瞬间灰败下去——他领会了,一个受情爱煎熬的人,怎会没体悟过这种身心不由己的滋味。他身为侄子,却喜欢上将自己从小养大的亲叔叔,而温鸣玉身为父亲,竟对阔别十六年的儿子动了心。正因为如此,温鸣玉才会毫不顾忌地承认他与盛欢的私情,普天之下,的确没有几个人能像咏棠这样理解他的不自主。
但咏棠不愿理解,这一刹那,他几乎恨上了温鸣玉。他明明也苦苦思慕了许多年,忍耐了许多年,叔叔非但没有被打动,还要利用他们这份唯一的相通来劝他放弃。他含着泪水瞪向温鸣玉:“他究竟有什么好?”
有什么好?本是个简单的问题,温鸣玉却因此陷入了沉默。认真想来,觉得那人沉默时好,失措时好,偶尔的嗔怒冲撞也好,看着他笑时更好,居然没有一处不好的。沉思良久,温鸣玉倒有些讶异,原来他已把他看得这样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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