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芷原先觉得李素不懂技术,这也不算偏见,也没有冤枉李素。
因为李素确实做不到亲自研发一项工程技术、并且落地到可以直接应用的程度。他是文科生嘛,有的只是对大方向的把握,和博闻广知的见识。
还是那句话,他就是一个优秀的提需求甲方,需要很多乙方设计师配合。他说不出一种新机器怎么研发出来,但乙方拿给他一个方案后,他瞬间就能说出“这正是我所不要的方案,你还得如何如何整改”。
但要是不提供这个错误示范案例来批判,让他直接无中生有聊该怎么设计,他也抓瞎。
诸葛亮姐弟这些年毫无疑问就是接力当了李素的乙方,虽然也吃过苦走过弯路,但收益也非常大。至少他们从来不用担心“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努力改进设计稿”的问题。
这一次,跟李素沟通了之后,诸葛芷也很快找到了方向。
她也不顾尊卑,没有那方面的意识,拉着李素在诸葛家的工坊留晚饭,一起讨论了一下午的思路。机器的改良或许还要几个月慢慢试制,但至少把工艺流程的拆解、搭建先梳理清楚。
仅仅一个下午,诸葛芷就大致想好了未来诸葛家的棉纺工场需要如何搭建弹棉花的车间、梳皮棉的车间、纺纱的车间、织布的车间……每个环节大致需要如何的资本资源投入比例和劳动力资源投入比例。
以及改良后的机器要达到怎么样一个目标技术指标,她也都先定好了,这样才能让其他配套环节也先动起来——
这一点非常难得,因为哪怕诸葛亮搞研发的时候,也是先把东西做着,做出来之后,才知道有多高效。而诸葛芷居然是先把研发目标给定了,这种“研发管理”的项目能力,李素来到汉末后还真没见过,她等于是跟李素两个人,就开了一个“立项会议”。
李素不由啧啧称奇:没想到这女人还挺有商业天赋,研发能力虽然比诸葛亮弱,但组织调度资源的能力是真的强,难道就是从商这两年多自己摸索练出来的么?每年数亿的资金出入,能练出这本事,倒也不奇怪。
诸葛亮虽然聪明,也会鼓捣小玩意儿,不过对赚钱是真的不敏感。诸葛瑾擅长民政,但要说组织生产调度资源,也做不到这种程度。
诸葛家至少已经有三个人才非比寻常了。
可惜诸葛芷生错了时代,要是到后世,肯定也能成为叱咤商界的事业女强人。
“十户之邑,必有忠信,今日方信,可惜了。”吃晚饭的时候,李素情不自禁地感慨。
这句话是《论语.公冶长》里的,属于子曰。
诸葛芷也是读过书的,李素低声吟哦,她当然听得懂,不由有些不安:“使君,可是妾刚才所筹划,还有什么缺漏?”
李素若有所思地答道:“哦,没有,别多心,我只是感慨,贤妹一介女流,也有如此调度之才。若是男子,怕是从政负责北伐大军的后勤军需调度,都能一展所长了。”
历史上给诸葛亮北伐提供钱粮后勤统筹的长史杨仪,李素估计也就这种水平了。诸葛芷要是男人,有如今这几年历练经验,可不是也能做个后勤长史。
诸葛芷倒是对自己的处境很满足:“身为女流又如何?从商又不是做官,妾从商数年,觉得颇能一展所长,又不被家人拘束,想做多久就做多久,岂不美哉?何须使君为我惋惜?”
她还以为李素是在惋惜她身为女人所以不能做官呢,殊不知李素是觉得女人在后世哪怕是在商界,也能更容易创造成就。
李素笑笑,这事儿没法解释,也就不说了,他随口岔开话题:“确实,是我拘泥了,先秦之时,巴清一介女流,为天下豪商,同样能得始皇帝封君之遇、列侯之礼。
方今天下大乱,要彻底重振汉室,既要文武忠志忘身,也要财货军械支持。太平时那些商人不得重视拉拢的境遇,如今同样有可能彻底改善。”
巴清就是秦始皇时候的大商人“巴寡妇清”。秦国自变法之后,立二十等爵,奖励耕战,所以封爵的来源本来就是有两条途径,一个是军人在战场上斩级记功,一个就是平民积极纳税捐粮拜爵。
所以中国的卖官传统,其实古已有之,商鞅之后秦人就这么干了。当然秦一开始只是“鬻爵”而非“卖官”,也就是给待遇不给实际职。从“鬻”这个字的造字都能看出,上面是个粥,下面是个锅,就是指给国家捐军粮。秦始皇的时候巴寡妇清这种级别的大豪商,能捐几十万石军粮帮助国家征战,直接就能买到彻侯。
这番话让诸葛芷挺受用的,觉得使君很理解她,也支持她的事业,比那个古板的大猪蹄子哥哥诸葛瑾好多了。
她也就投桃报李地说交代了一些内容:“使君若是有暇,可以稍微多留一两天,看看我们家的全部工坊,指点一二。另外,我们今年冬天之所以能让水车全部不闲置,除了改为纺纱之外,还有其他一些调整,有兴趣也能一并看看。”
李素放下茶杯,好奇道:“哦?还有哪些改良?我倒是一时不察了。”
诸葛芷组织了一下语言:“那事儿说来也有点话长,也是秋收之后,大王年初刚提拔的将作左校丞张裔,跟家兄商议‘水车产能过剩’的时候,出的主意。”
诸葛芷说到这儿,稍微停顿了一下,观察李素的反应,以便确认李素是否熟悉张裔这个官员,如果不熟她就介绍几句。
张裔是益州本地士人,今年三十岁。历史上在刘璋治下做鱼复县长、益州兵曹从事、州牧司马,后来跟随刘备后执掌整个蜀地的兵器、农具锻造工作。
这一世,张裔省掉了给刘璋效力的经历,刚举孝廉刘焉就完蛋了,他直接就给刘备效力,从基层民政官开始做起。干了三年多,很快就表现出在监工营造管理方面的才能,所以后来李素把“水力锻锤锻造骑兵胸甲”的营生呈报给刘备后,刘备就把这事儿也拨给张裔管理。
之所以当初交给刘备直辖、亲自选人,李素也是怕惹上嫌疑,所以不会亲自掌管军工制造企业,他只要那些民用赚钱生意就行了。也正因此,这几年李素和张裔没什么交集,一直摆出“张裔是大王亲自提拔上去的,跟我无关”。
张裔干得也不错,北伐之前,给赵云的骑兵部队提供了五千套以上的钢质锻造胸甲、斩马剑,效率、产能、减少材料损耗方面都管理得挺好,深得刘备信任。这才升了将作左校丞。
汉制朝廷中央设有“将作大匠”,由秦朝的“将作少府”演化而来,仅比九卿中的正牌少府低半级,秩两千石。从秦开始就是执掌朝廷工程营造和国营工业生产的。
“将作大匠”只有中央可以设,但下面有七校的属官,长官是校令,秩比千石,副官是校丞,秩六百石。自从灵帝死后天下大乱,诸侯们也都会各设自己的将作校令丞,掌管自己的兵工厂、造船厂。
李素当然是知道张裔的情况的,他就以眼神示意诸葛芷说下去,不用解说。
诸葛芷心领神会:原来使君是为了避嫌,才假装跟张左校不往来。
她便说道:“那是秋天的时候,家兄见水车产能过剩,蜀郡这边的都江堰,冬天水车都没丝可缫。犍为郡那边乐山堰的水车如今还在不断建成,新水车就更闲置了。家兄就跟张校丞商议,想看看他有没有别的军工需求,要调用更多产能的。
说冬天时可以拨给他更多产能,让他也琢磨一下,如何给水车配两套后段的器械,冬天农闲时用于锻造军械,夏秋收蚕时再切换回来专注缫丝。”
李素听了暗暗点头,看样子诸葛瑾在他介入之前,就为了产能调整、节约和充分发挥民力做了很多工作了。能想到根据军工与民用产业的季节性产能需求涨跌而调度配置,已经是非常聪明和勤政的行为了。
要是后世的显卡厂商也能这么勤政,在矿难的时候把富余产能拿来多生产一点显卡囤着、等矿潮的时候保障供应卖给玩家,民用挖矿两不误,那该多好呢。可见黄仁勋还不如诸葛瑾有人性。
李素好奇地追问:“那张裔那边后来是怎么调整的?他需要在农闲的时候用更多水车锻造兵器么?还是想出了什么新的兵器?”
诸葛芷想了想,招呼自己的婢女过来,吩咐了几句话,让婢女去拿了一些金属半成品过来,然后介绍给李素说:
“张校丞倒也勤谨,他听说可以在冬天拨给他数倍的水车用于锻造后,就琢磨有哪些确实需要更多锻造动力的精良兵器,可以精益求精的。然后他就有了个想法,想把如今武将用的鱼鳞甲,也用钢质胸甲的锻造法,用水锤一次性锻压成型甲片。
不过试了之后,他又发现鱼鳞甲要大规模量产实在不易,因为就算借助水力锻锤锻打甲叶,也只是把甲叶的锻造速度明显提升了,而每一片甲叶还要手工用锥子打孔、用坚韧的麻线坠连缝制交叠成鱼鳞甲。
所以军中安排不出比原来多得多的铁匠给甲片打孔,鱼鳞甲的需求总量依然不能上涨很多,也造不起,反过来也就用不掉太多的水车锻造产能。
后来,张校丞似乎是奖励工匠、集思广益,大伙儿合力琢磨了一个新的思路:想看看能不能用水锤,一次锻压成型一个异形的甲片,自带钩角。要每一片形状完全一样,可以一锤锻成型,然后甲片与甲片之间用钩角互相嵌合,省去打孔和用麻线缝制交叠的损耗。
若是能够最终做成,而且防御效果不输鱼鳞甲,那就可以不依赖打孔工匠,有多少水车就能海量锻造甲片了。找点不太熟练的普通工人,负责最后的拼接插合、再在内衬上用小锤砸平缝上皮面就能穿了。”
李素听到这儿,心中陡然一喜:这不是宋、明才渐渐成熟的山文甲了么?
山文甲这种东西,他后世在逼站和抖音上也是看到过up主们炫耀的,知道大致是怎么造出来的。
山文甲如果做得好,防御力肯定是不比鱼鳞甲差的,又能兼顾鱼鳞甲的灵活。而且山文甲每一片甲叶都是跟相邻甲叶双向嵌合的,不存在甲叶外翻、被贴着甲划割的刀枪扎中缝麻线的缝、导致甲叶被挑落的问题。
从生产方面,山文甲最大的优势就是不用在每一片甲叶上打孔,也不用缝了。
缺点则是如果甲叶造型模具设计得不好,容易导致要么甲叶主体太粗大、相互之间无法扣上。
要么甲片太细小,虽然可以相互扣上,但留出来的缝隙空档太大,以至防御力下降到类似锁子甲的程度、缝隙之间有可能被箭矢的锋镝刺入。或者被针头、枪尖、狼牙棒上的小钉子趁虚而入。
可以说,山文甲是否成功,关键就在“开模”的环节,冲压模具开得好,才能兼顾既做到防御比鱼鳞甲强、生产工艺也比鱼鳞甲省掉两道工序。
李素连忙问道:“那张裔做出来了么?他的想法挺不错的。”
诸葛芷把面前一个小盒子给他看,里面有几十片甲叶的样品,其中一部分还嵌在了一起,看起来相互拉扯的强度确实不错。
李素一看,就惋惜地说:“这张裔几何没学好啊!他应该请教阿亮的嘛。开模开成这样,扣倒是扣上了,根本不合缝。就这‘平面铁蒺藜’一样的人字形三角铁钩,也好叫甲片?造出来的成品缝比锁子甲还大,锋镝轻松从缝里射进两寸深。算了,我等此间事了,亲自去犍为看看,他怎么开的模具。”
诸葛芷听得暗暗心惊:使君干啥啥不会,但看别人做出来的东西,横挑眉毛竖挑眼的本事倒是很毒辣,总是一句话就能说出别人干得不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