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城南,近年来新建的皇家园林毕圭苑。
正值阳春三月,园中百花明媚,鸾雉翩飞,仙鹤信步于庭。
时年三十二岁的大汉皇帝刘宏,面色苍白虚萎,但兴致盎然。眯着眼闲坐庭间,享受着一群不着内裳的宫女喂食喂酒、遮阳扇风。
说起这座园林,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典故——“修宫钱”这种中平年间新出现的搜刮名目,便是为了修它而巧立的。
在此之前,早在光和年间,当今天子就确已在西园卖官了。但1.0版本的卖官,还仅限于针对买官上任这种渠道的官员,并不是针对所有人。
“修宫钱”这种2.0版本的卖官,才普及到“无论是靠本事上任的,还是买官上任的,都得给钱。但靠本事上任的可以打折”的形态。
不过在刘宏看来,卖官的加剧也是无可奈何,谁让朝廷对地方的控制力逐渐崩坏、那帮地方刁族只是名义上尊奉天子,每年能实际征上来交给朝廷的税钱,却越来越少。
明知卖官是饮鸩止渴,他也得过且过,不去想将来了。
而且有一说一,不管卖官的理由是什么,刘宏生活上的穷奢极欲是没得洗的。
卖官得来的钱,虽说花了一部分在筹建西园新军上。但总的来说,用在富国强兵上的钱,还是远不如造园林浪掉的多。
“喝啊~唉哎哎,真没劲,”体虚气弱的刘宏,觉得玩啥都没劲,歇斯底里地伸了个很深的懒腰,似乎想把深入胸腔和肋骨的憋闷感驱散掉。
但懒腰伸完,更大的无力感重新袭来。
“段珪!”刘宏一阵烦闷,大吼招呼身边的常侍。
“陛下有何吩咐?”段珪立刻脸赔笑得像菊花,恭敬逢迎等候吩咐。
刘宏宠信十常侍,已经有二十年了。
十常侍中的张让、赵忠、蹇硕等核心角色,如今已经不太管伺候皇帝的活儿,而是帮刘宏执掌朝政、军务为主。刘宏身边的使唤人,也就渐渐降低到段珪等数人。
只不过,张让赵忠也都是人精,即使不在皇帝身边日常伺候,他们也会随时掌握情况,绝对不可能让其他宦官架空自己。
“近日京城可有什么新奇珍玩、坊间趣事?毕岚造的泉洒都看腻了,也就那样。”刘宏便随口问段珪。
他口中提到的“泉洒”,是一种类似于后世喷泉、水法的造景,用翻车提水蓄在高处,然后用铜质的鸟兽首或者蛤蟆首喷水洒出。
这东西是掖庭令毕岚(也是宦官)设计造的,是毕圭苑中今年刚完成的美景。以汉朝的技术,当时设计研制重复了好多次才成功,一座铜喷泉就花费数千万,然而刘宏也就稍微玩了一会儿,便觉了然无趣。
段珪苦着脸,也是深感无奈。
果然又来了!连毕岚造的喷泉都不能满足陛下,还有什么新奇玩意儿呢?要让陛下始终保持新鲜感,还真是不容易啊。
他硬着头皮想了一会儿,只能说道:“这两日,听说京中读书人,都在争相购买一卷新书,已经卖出数千卷了。上面讲的都是些孝义故事,不过有些还写得挺活灵活现的,不知陛下是否有兴……”
刘宏脸一板:“书有什么好看的?不看不看!朕最恨那些虚伪说教!”
这种话作为皇帝是很不该讲的,但是在心腹宦官面前,也没必要矫饰,反正宦官绝对不会忤逆他。
段珪本来也是应付差事,看刘宏生气,连忙解释:“陛下不爱看也无妨,老奴可以把其中故事、杂记讲述出来,其中还是颇有些新奇趣事的。”
段珪如此推销,一来是他也觉得那个故事确实有趣,或许可以应付掉皇帝的无聊。另一方面,他这两天刚刚接受了太常卿刘焉的拜会,双方不知道聊了什么,也不知道有没收到好处。
总之段珪就是选择了如此应付,内情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刘宏这才好奇:“你也会讲书?”
段珪媚笑着说:“因为那书浅显,言语粗俗,一如市井闲聊,一看就懂。”
刘宏愈发好奇了:“言语粗浅,那必然洋洋洒洒,冗长不堪,怎得还能几日内传出数千卷?抄写恐怕都不及吧。”
段珪:“好像是有商人用了新的奇巧之法,如同印玺一样印制的,故而传播极快。”
刘宏往那一靠,张开嘴等宫女喂了他几颗去了皮、籽的葡萄,随口吩咐:“那你就挑新奇趣事讲讲。”
段珪找来书,战战兢兢挑了几个近年的故事、看起来比较有血有肉不像是演戏的,给刘宏讲了一下。
没讲多久,刘宏果然被吸引住了,连葡萄都忘了继续吃了。
“这话说着才像是在说故事讲笑话嘛,一点都不说教,难得现在的读书人还能写出这么通俗的故事。”刘宏点点头,随口评论道。
不得不说,这完全是书的创作时代性的碾压。
汉朝的书,太干了,一点灌水细节都没有,所以故事的趣味性,当然不能跟李素写的相比。
而且,很多汉朝的书,其实也不是一开始就那么精炼那么干的,有些是在常年的传抄中,变得越来越干——因为抄书的人会不耐烦,比如一句话原文是二十个字,那么抄写者绝对不会增加修饰语,抄成二十二、二十三个字。
最多只是把原书抄完之后,在字里行间加注释、发弹幕吐槽。
但把原文二十个字缩写成十八个字,则是完全有可能的,只要不影响叙事清晰就行。下一次别人再借你的书抄,还是嫌慢,觉得还能精炼,就再少抄两个可有可无的,这句话就变成十五个字了……
所以先秦两汉的故事书、其实是一代代人不断缩写的群体智慧产物。最后才变成《西京杂记》上那样几十个字甚至十几个字就讲完一个小故事的程度。
而刘宏的审美,是连《西京杂记》那种干燥到便秘的故事书都能忍的,一听段珪转述的《孝义录》,瞬间就觉得趣味横生。
听到精彩之处,刘宏忍不住屡屡互动反问:
“那刘备南下邺城出首张纯,竟是走的黑山贼控制的地界,才躲过了反贼的搜捕?那张飞,竟能一声大吼,震落方圆百步内麦苗上的积雪?使伪装成乡民的黑山贼恐惧辟易?”
“最后杀回卢奴县时,那刘备竟以如此计策,骗开城门、使张纯猝不及防、不得不弃城而逃?”
刘宏丝毫没意识自已已经被带歪楼了。听了好一会儿之后,才注意到,这个故事貌似跟“孝义”没什么关系,最多只是忠义。
他这才打住段珪:“等等!这些事迹跟孝有什么关系?”
段珪这才连忙跳掉一段剧情,翻到最后:“是这样的,这安喜刘玄德,祖籍涿郡涿县,追杀张纯过境后,因为官职在身,无法再追,后来几经曲折,弃官而去,回家保护家中叔父、聚乡勇保境安民……”
刘宏听了,发现他第一次看到故事居然能在“说教”之外的环节,灌水铺垫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刺激过程。
虽然有点主次不明,无病呻吟,说教太少、立意拔得也不够高。
但不得不说,这故事听起来是真刺激啊。
愣了一会儿之后,刘宏才拍这大腿叹道:“若是《西京杂记》和其他稗官野史也这么写,朕何至于不喜读书!”
潜移默化之间,刘宏竟然把只是打了一两场微不足道小仗的刘备,想象成了一个将才。
正所谓庞贝打仗打得好,不如凯撒《高卢战记》写得好。
拿皇打仗打得好,不如同行衬托、敌军秘书写《战争论》写得好。(克劳塞维茨早年是布吕歇尔和沙恩霍斯特的参谋,跟着那两位将军跟拿破仑打过仗。克劳塞维茨当参谋时战绩很烂,但写书很牛逼)。
将领的将才是个很专业的东西,外行不一定看得懂,皇帝就更看不懂了,他们只能看结果,要么就看故事。
而当结果扑朔迷离、胜败的理由无法归咎于具体的人时。要在一群同事当中揽功推过、脱颖而出,会吹牛逼、朝中有人帮你吹牛逼,就非常重要了。
绝对能够事半功倍,把你实际在战场上的功勋,放大好几倍呈现。
潘凤、张郃、公綦稠,在讨张纯的过程中,实际表现未必比刘备差,但没人帮他们吹啊。
只能说,李素吹得好,刘焉又正好要利用这两颗棋子,里应外合,狼狈为奸共同炒作,才有了今天的局面。
雒阳城里几天卖出几千卷,这样的盛况,想不直达天听,都不可能了。
刘宏感慨了一会儿自己“被枯燥之书所误”的惋惜之后,终于注意到更多问题。
“这个刘备的事儿,好像之前就听到过一些?”
段珪:“陛下,刘备弃官拒征辟之事,好像上次朝会时,有人提过,具体可问赵常侍,都怪老奴对国事不太清楚。”
段珪对于自己“只专心服侍皇帝,不关心朝政”的人设,还是维护得非常用心的。
刘宏想了想,点点头:“难怪呢,想来是朝会时,要找几个有功之人,鼓舞朝野士气,所以,这李素的《孝义录》,才传播得那么快吧。”
刘宏虽然荒淫,但智商是不低的,很快就想到,这东西火得那么迅速、那么反常,背后肯定是有朝中推手。
只不过,这种推手,目前看来对大汉是有利的,因为大汉正需要这样的典型来恢弘志士之气。
所以刘宏也没打算追查究竟是谁在帮刘备宣传。
既然是对朝廷有利的好事,查那么清楚干嘛?做人要及时行乐难得糊涂嘛。
他又问了段珪一些信息,听说刘备也是汉室宗亲,所以才拒绝跟张纯同流合污、如此坚贞。
于是,刘宏就让宦官宣召大宗正刘虞觐见,想问问刘虞有没有什么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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