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一他们还是不信呢?”
沈婉垂眸,俯身继续收割,“可我能做的,仅此而已。”
她这话,让卫兵哑口无言。
是啊,眼前女郎不能再做什么了。她不是亭侯,三言两语就能决断军政;也不是将士,可提刀杀敌。割这片小麦,是她唯一能做的。
卫兵想了许久,抽出腰间环刀,不为杀敌,而是同她俯身割麦。
两人举动,在田间极为显眼,早引起百姓驻足观望。
良久后,老者见她并无恶意,终于忍不住跟在她身后收麦。
“多谢女郎,多谢女郎……”
割这些麦子,对于年过六旬的老人而言,实在艰难万分。连沈婉劳作久了,也觉腰间酸痛无比。
她扶腰起身,遂道:“无碍,天还是阴的,恐怕晚间会有雨,我尽量再多割些。”
老者点头,感激难言,一再俯身。
两人举动皆落众人眼中,女郎衣着不似常人,那日进城言自身为民,其实无人相信。
如今见她干活利落,不辞辛苦,便知她所言非虚。
但她是魏民,却要帮城中老者收割。
一时,让前秦百姓心中五味陈杂。
远处的土坡上,牧衡带人刚至,将领没曾想沈婉会带着卫兵在。
他欲言,却被牧衡制止。
“不必唤她。”
观她一次次弯腰,一次次拭汗,牧衡负在身后的手早已紧握,直至看到老者的笑后,他的手倏地松开。
“吩咐三千将士,替田间百姓收割。就说,魏军分出一半粮食给他们,不用再食这些小麦。”
分粮的事,是刚就定下的,将领不解为何还要让将士收割这些不能食的小麦。
“亭侯何必浪费人力?”
“怎会,军中粮草不多,这些亦能充作军用。”
牧衡说这话时,视线始终落在沈婉身上。
他明白了她这样做的目的,想用自己的付出换取前秦民心。
虽然微不足道,他亦珍惜她意,愿与她同得民心,所以下令让将士替百姓劳作。
第一次知道麦粥,是从她口中。第一次食麦粥,是在宁县。
宁县与安宁县,不过一字之差,但魏军与百姓的处境,要比那时更艰难。
时至今日,没有任何计策,可在今日,他却倏地明了,该如何破局。
他想着,忽地听到县令的喊声。
“停下!停下!亭侯下令,分粮食给你们,这些麦子不必再割,交给魏军就好,我们饿不死了……”
百姓闻言怔愣在地,半晌才看到土坡上的人。
县令恐他们不信,遂指向城内,道:“待会挨家挨户分栗米,魏军真分粮了!”
呼声落下,似激起千层浪,百姓们纷纷放下麦钐,往城中奔去。
在城门处,就能见到推着木牛②的士兵,其上载着满满当当的粮食。
百姓没有立即进城,而是浑身发颤望向县令,有人张口,却难以吐出一句完整的话。
县令怎会不知他们所想,遂道:“魏之国策,以民为本,并非虚言啊……”
他说完,朝着远处高坡伏地跪谢,身后百姓见此也纷纷跪下,宛如魏军入城那日。
只是今日,使他们发颤的不再是恐惧,而是感激谢意。
牧衡颔首回应,转身与将士们走向田间。
女郎不知发生何事,闻县令之言,心中略有猜测。
见他走来,问道:“亭侯将粮食分给百姓了?”
“是。”
牧衡垂眸,将她手中麦钐拿下,仔细翻看她掌心。
冬日已过,她的手不再生有冻疮,皲裂的伤口早就好了,却因割麦磨损泛红,颤抖难握。
沈婉欲收回手,却被他拽得更紧。
“亭侯……”
“疼吗?”
他刻意压平声音,望她道:“沈婉,不要再割了,这片麦子,会有人替你割。”
“不疼……”
沈婉下意识地否认,转头才发觉将士们都在割麦。
她想了想,还是道:“可我想做的事,还没做完。”
牧衡松开她,低头紧握麦钐。
“嗯,所以有人会替你。”
他说完走向旁侧,笨拙地学着将士们的动作,收割眼前的麦田。
“亭侯不可!”沈婉与将士们皆惊,欲阻他继续。
将领忙道:“亭侯身份尊贵,怎能做这些,交给我们即可。”
牧衡顿下动作,遂道:“不必阻我。不与民同劳,怎知其苦。”
说到最后,他的语气里似有自嘲。
当他俯身时,不知多少阻碍的话落入耳中。
世人敬他身份尊贵,无人念百姓之苦。不是世人的错,而是世道的错。
乱世中,百姓唯求有田可耕,有粮可食。
麦粥难食,使他毕生难忘,如同百姓的苦一般。
那时明白此事,是因为沈婉,而她也是民。
而今割麦尝苦,为她,也为万民。
华袍上景星翻飞,与麦田格格不入,使得城外众人驻足同望。
他们能明白,魏军分粮后定然不够军需,否则也不会割这一片几乎不能食的小麦。
魏军没有屠城,没有迫害百姓,饥荒时将粮食分予他们,甚至诸侯不顾身份,会亲自割麦。
不知谁先泣哭,唤“亭侯”二字,北羌百姓触动不已,在此刻早将自身比作魏民,高呼他封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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