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婉闻言一怔,“亭侯也会瞒着王上?”
“是,今日之言,女郎勿要告知他人。”
刘期止笑,望向远处,目光哀恸。
“我欲为民做事,女郎勿要隐瞒于我。”
闻君王恳求,沈婉惶恐伏地,良久难言,颤抖不止。
颤抖并不是惧,而是叹。
生逢乱世,民生多艰,昔日她之心愿,不过薄田几亩,唯求温饱。
如今面见仁君,感慨不已,不知所言。
刘期以为她惶恐,再道:“平山一役,沿途所闻,令我痛心至极,民为国之根本,怎能遭到如此轻贱。我贵为君王,当为民励精图治,九死不悔……”
沈婉轻叹出声,哽咽难忍。
“我虽生于赵国,却历经磨难,所见所闻,悲惨不足形容。可十七年来,从未听闻君王为民如此,王上仁德,必能让天下黎民逃脱此境。”
“婉,必定知无不言。”
太极殿内君民相望,坐于远处的史官微怔,提笔记下两人所言。
自前朝末年,史官再不能君举必书①,君主皆为昏君,言辞皆需斟酌再三。
史官们宁为兰摧玉折,不作萧敷艾荣②的品行,已逐渐消逝。
这是第一次,史官直书其事。
*
太极东殿外,众人缄默无言,不知如何作答。
观风雪肆虐,严寒之下,又有轻微抱怨。
牧衡垂眸,掸落黼裘积雪,踏上石阶。
每行一阶,便稍作停顿,唤身侧官员称谓。
十二国中,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魏朝百官皆士族出身,终日放浪形骸,不闻政事。他们刻意避讳朝政,为的不过利益二字。兴国首要,为民生发展,泽山改革剥夺了士族侵占土地的权力,使得他们人人自危。却丝毫没曾想过,门阀拥有权力,享受风流奢靡,皆系于百姓。
直至百阶之上,牧衡寒声再问:“诸位心中,黎民之苦,难道比不得传言?”
“不敢。”百官齐声,却鲜少有人敢抬头看他。
不知是否有人心有愧疚,风雪中传来阵阵叹息。
却还是有人壮胆发问。
“辽东牧家,门阀之最,玄学之最,所占土地广阔,亭侯也曾隐居竹林四年,难道真要将这些拱手让人?我等心向风流,士族中不乏才华名士,若一再改革,我等该置于何地?”
“亭侯言论,实在有失偏颇,为臣为民皆效力君王国家,民苦则国盛,何必如此。”
牧衡望向此人,平声道:“尔等未曾见识民生,不知此苦非劳作之苦,我不怪罪。只问诸位,前朝覆灭,源于何罪?”
阶上不闻答复,百官相窥无言。
前朝覆灭,乃太后擅专,宦官干政,奸臣当道,这些的背后,源于门阀自身的腐朽,灵帝时期,士族甚至超越皇权。
阶上百官,都曾经历那段黑暗,门阀自立为主,狼子野心众人皆知。
牧衡垂眸,叹道:“魏国,当引以为戒,我自为表率。”
“心怀高远,本无碍俗尘,不该固步自封。”
牧衡抬步往太极殿前走去,风雪汹汹,他却拂袍而跪。
他跪,百阶众官也需跪。
宦官欲扶,却被他制止。
“殿中女郎,为民,也在传言中。魏代交战前,她不顾生死,为民愿奋不顾身,如今却因此蒙受冤屈,我当为她跪,使她不受责难。”
士族与民有极大的地位差距,上到政治,下至土地,皆以士族为重。
从未有人因民而跪。
牧衡贵为诸侯,乃百官之首,这一跪,虽为沈婉安危,却等同于承认民权,打破了自前朝士族为尊的言论。
他望向宦官道:“你替我传话,就说牧家求一诏令。牧家土地,今后将由人口划分,其余土地皆归朝廷,日后划分给百姓,泽山封地也如此,我在平玄多出五亩薄田,还请王上赐予殿中女郎。”
宦官怔愣良久,颤抖道:“奴,这就去。”
牧衡所言,百官闻之宛如惊雷。
土地归为国有,直接分化了士族权力。牧家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士族,百官瘫坐在地,良久不敢再言。
长阶下,有一老者拄杖前来。
老者着人为牧衡撑伞,站在他身侧道:“你要当心身子。”
牧衡闻声就知谁来,笑问:“阿父不怪我吗?从未商议,将牧家土地尽数让出。”
牧仲微叹,与他同跪。
“自将家业交你手中,便算到今日。土地本该归国,由百姓耕种,才能发展社稷。在我等手中,不过是敛财之物,将贪欲淋漓而现。”
“吾儿做得很好,懂得民为贵,方能得天下安稳。”
“全仗阿父教诲。”倒是牧衡忘了,他的事情怎能瞒过阿父。
急雪纷纷,牧仲慨叹万千,目光扫至他身。
“你虽为民生所需,今日一跪,心中可因女郎存有私情?”
牧衡没有作答,本有千百种话语解释,却无从开口。
没有沈婉,他不会懂得民为贵真正含义,也不会全然了解民生。
阿父曾教诲他,不得将私情与国事混为一谈,他一度恪守成规。
唯有今日,他不觉得有错。
牧衡望着太极殿,想到那日她的回答。
大义私情,各有各的缘由,都让她难以抛下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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