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下齐军听不清他们的话,见人影攒动,便嗤笑他们做困兽之斗。
讥笑辱骂震耳欲聋,几乎与大雪同时落下。
风雪呼啸,渐渐隔绝了齐军之声,却让魏军将士惊叹不止。
“你们看,真下雪了。”
牧衡侧立望着城墙上的将士们,细雪簌簌落在他的黼裘上,直至仆从撑开油伞,被隔绝的一方天地下,只留得他声声轻咳。
黄复在旁嘱咐道:“亭侯当心咳疾,还请先去衙署歇息。”
牧衡颔首轻应,抬步往城楼下走去。
却见几位将士被换下城楼,神情中难掩激动之色,便由此停了步伐。
“将军,他们欲去何为?”
“这是魏朝军规,每至绝战前,若有家属在城中,即可归家两个时辰——”黄复顿了顿,望向他道:“用作交代后事。”
牧衡沉默了须臾,叹道:“将军可否带我去看看?”
“亭侯?”
黄复本欲阻拦,却见他手指渐渐紧握成拳,好似在思考重要之事。
那些话一下梗在了喉咙里。
“主公之愿,乃是民心所向。我生在士族,对这些不甚了解,还请将军谅解。”
牧衡捂帕轻咳,上面却零星落了几抹血迹。他却将帕子攥在手中,不欲让旁人发觉。
他这样说,黄复不好拒绝,便决定带他跟随一位士兵归家。
两人走至楼梯处,牧衡却不再向前。
角落里的人,需在他三丈外跟随,自来到宁县一直如此,只是现在,她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
牧衡走近,女郎抱膝低头,手指根根紧扣在衣袖上,透过苍白的肌肤,能看见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还有,她在发颤。
“沈婉,抬起头来。”
她还是未动。
牧衡不知她何故如此。
他想了想,俯身扶上她的胳膊,却不料女郎似受了刺激,凄历地喊叫,“不要!”
仓皇中,她抬了头,本该温婉的脸尽现惧意,容颜憔悴至极。
牧衡心中微动,想到了那晚中军帐外,她也是如此。
沈婉闻到药香才逐渐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牧衡。
他没有下令烹食百姓,只是她想起了那晚的事,所以惧怕不已,宛如梦魇缠绕在心。
“亭侯……”
女郎音色颤抖,牧衡却收回了手,“走吧,跟我去城中。”
沈婉不敢拒绝,踉跄两步跟他身后,心中还想着那日杀人时的场景。
没有人问他为何要带上沈婉,自从来到宁县,众人已经习惯这位女郎和几位卫兵跟随在后。
几人在雪中走的缓慢,而城中也并无百姓在街上,所行之处皆门窗紧闭,寂静的仿佛是座空城。
直到士兵叩响柴门,众人才停步。
“阿珠,是我回来了。”
门内猛然传来重物落地之声,接着便是女人哭泣的声音。
随着柴门半开,女人小心翼翼地探出身来,见到面前士兵,顿时泣不成声。
“你竟然家来了?”她说完这话才看到后面众人,怯生生地问:“这是?”
士兵没忍告知她真相,笑道:“亭侯关照将士,特允许我归家一叙。阿珠,还不开门?”
阿珠没见过大仗势,经过初时惶恐,小心翼翼地将众人请进家去,并不敢多言,目光则停留在士兵身上。
众人进到屋内,便听见孩童嬉闹之声由远到近。不多时,年幼的孩童就跑了出来。
他怔愣在原地,目光划过众人,最后落在士兵身上。
孩童张口欲唤士兵,却含泪忍住了,急切地望向他的阿母②。
士兵半蹲,张开手道:“是阿父回来了!你不记得阿父了吗?”
一旁的阿珠拭泪点头,得到肯定后,孩童放声大哭奔向士兵,将眼泪胡乱擦在他的甲胄上。
“阿父!阿父!”孩童不到三岁,并不能用言语表露自己的思念,一声声的“阿父”唤的人心头发颤,都别过脸去不敢再看。
牧衡紧攥六星,垂眸不语。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百姓家中。
竹木为屋,茅草为盖,无片瓦遮身③,放眼望去,清贫至极。阿珠却将陋室打理的极好,不见尘埃,唯有雪光从窗透露,御寒之物皆穿在孩童身上。
他曾见过路边白骨,以为乱世现状,不会过多去想。竹林四年也住陋室,却有至交相陪,每至寒冬,屋中总能燃起炭火,便觉得贫苦之家不过如此。
原来,一直是他没曾见过真正的清贫。况且此处尚在宁县内,边关村落更不知何种模样。
牧衡退后半步,转身却见红衣翻飞,令他想起她的心愿。
“赵国相比此处,又是何种模样?”
“自是更加清苦。北方游牧而生,都城附近尚有村落,却依旧食不饱腹,茅屋遮蔽不了严寒,大多数人会死于饥荒。”
沈婉刚缓过神来,思索许久才给出答案。
但眼前人,却没想再问下去。
直到孩童破涕而笑,沈婉望着他们,不自觉地露出浅笑。
她的笑隐忍克制,却流露真心。沈婉很美,举止不俗,脊背不曾弯过分毫,宛如风止时的青竹,经冬不凋,为予寒不折。
牧衡想着,收回目光,走至她身旁停步。
“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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