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样的情况,他并不觉得沮丧,只觉得悲哀。
他没有放弃,继续亲自进山,拿出最大的耐心,逐步建立与流民之间的信任。
三个月后,最终附入南阳府的流民共计两万三千余人。
其中种种艰难,不足为外人道矣。
消息传入京都,众人震惊,就连景德帝自己,都没有想到。
就在朝廷上议论纷纷之时,沈伯文却穿着粗布衣裳,亲自跟百姓们一道忙活着种地。
春日到了。
昨夜刚刚落了一场贵如油的春雨。
第一百一十五章
立春时节, 皇帝和官员们扶犁亲耕,劝民农桑,是传统惯例。
曾经有一位古代官员说过:“吃百姓之饭, 穿百姓之衣,莫道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得一官不荣, 失一官不辱,勿说一官无用, 地方全靠一官。”[1]
沈伯文深以为然。
但他自己也确实不是什么种田的好手,虽不至于忙活上半日就腰酸背痛,但种地的动作也的确略显笨拙, 好在人不笨,熟练了之后倒是也有模有样了。
他这般认真,倒是让有些跟着想要浑水摸鱼的下属们不好意思起来。
“大人,喝口水吧。”
照例来说,官员们扶犁亲耕,一般都是做做样子, 没有谁会当真老老实实地干上一天农活。
沈伯文倒是没有随便扶两下就走人的意思, 但也并不打算干满一天, 毕竟府衙之中还有许多公务需要处理,因而计划中是一早上。
此刻正是日头高悬, 马上将近正午时分。
忙活了一早上,他的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水,接过唐阔递过来的竹筒, 里头装的是提前烧开了的清水, 一口饮尽, 热气顿消。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放眼望去,心道在自己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新附入南阳府的流民和本地以往的百姓们,此时应当都在忙着春耕吧?
他带来的人们,体力甚至还不如他,迫于压力干了一早上农活,此刻都已经气喘吁吁,穿着官服毫不在意地扶着腰坐在田间地头歇息,只有一个例外。
——是个约莫十几岁的少年,袖口缝着麻布,明显是在戴孝,指节分明的手握着农具,执拗地还在坚持着。
沈伯文的视线也移到了少年清瘦的背影上。
他又抬眼看了看日头,终于下了回去的命令。
下属们顿时小声欢呼起来,少年也收了动作,将手中的农具送到指定的地方,然后回到沈伯文身边,唤了声:“沈伯父。”
沈伯文看着眼前相貌英俊,只是面色微微有些苍白的少年,轻咳了一声,态度温和地问道:“庭安,累吗?”
少年摇了摇头,平静地道:“不累,先前祖父……还在的时候,每年立春时节也会带我们亲自春耕半日。”
少年名叫顾廷安,是南阳府本地名门顾家的长子嫡孙,顾家在南阳府一向颇有善名,听说在饥荒刚开始的时候,顾家也是第一个拿出粮食救济百姓的人家,顾廷安今年十五岁,年仅十三便已经考中了秀才,当之无愧的少年英才,再加上不错的家世,原本这一辈子应当顺遂的。
可惜,只是应当。
叛军攻入南阳府之后,一顿烧杀抢掠,除了知府府衙之外,首当其冲的便是顾家。
许是家里的粮食被抢红了眼的叛军盯上了,也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在叛军离开之后,顾家除了正在紫阳书院读书的顾廷安之外,满门上下无一活口……
沈伯文在初初听闻这件事之后,也是沉默了许久。
南阳府局势不平稳的时候,双清先生作为山长,自然不能让学生以身试险,便亲自做主把顾廷安压在了书院,并派人前去附近打听情况,然而带回来的消息却是如此噩耗。
在卫国公带着朝廷精兵将叛军剿灭之后,双清先生便让自己儿子亲自带着顾廷安回了南阳,不幸中的万幸,因为顾家善名远扬,城中受过他们恩惠的百姓不少,便有人偷偷带着家人替他们收了尸,不至于让他们尸骨无存。
先前珏哥儿在书院之中来信的时候,还曾经提到过这位师兄,帮过他几次忙,因而沈伯文一开始就对顾廷安有所印象。
双清先生的儿子不放心顾廷安这个少年郎孤身一人在这儿,帮着他将家人的白事办完之后,便打算将他重新带回紫阳书院,却没想到被婉拒了。
少年只道:“多谢夫子,但学生想留在家乡为长辈们守孝。”
池大老爷无法,情势僵住了的时候,恰好沈伯文被调任南阳府知府,双清先生如此这般的一想,便给沈伯文写了封信,将此中情况一一道来,并且托付他暂且看顾这个孩子。
沈伯文看罢信后也是不胜唏嘘,又感念顾家人品性善良,却未得好报,干干脆脆地回信应了下来,亲自登门顾府,上了炷香,同顾廷安见面之后,便道自己受双清先生托付,照看于你,你就当我是一位长辈,叫伯父便可。
顾廷安本不欲攀亲,却拗不过沈伯文的坚持,只得应了。
再之后,沈伯文身边就多了一个熟知本地事务的晚辈。
“今日随我回去用饭?你伯母特意做了几道好菜等着你呢。”沈伯文笑了笑,主动邀请道。
顾廷安所居顾府,但相较于从前的满府仆从,现下只剩他与一个老仆,难免冷清,沈伯文与周如玉便经常叫他过来家中一道用饭,也好驱散这孩子身上的孤寂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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