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纷纷坐下,不时有人说话,却不见热闹,反而衬得气氛更加沉凝。
“我从医五十余年,从南到北,遇到过数次痘疫。”须发花白的老者姓陈,是城内回春堂的大夫,每天都义诊三人,来幽州十六年从不间断。
听官府传召,陈大夫没有多想就收拾了药箱进入了大槐树巷子。
陈大夫眯着眼睛,露出回忆思索的神色,“我记得第一次也是最严重的一次是我十三岁那年,还是个学徒,跟着师父下乡看病。那家人把病人抬进了柴房,师父推开门时,光线正好落在那人的身上……那时候见识少,当场就吐了。我至今记得,那个村子叫做太平村,人口兴旺,但那场痘疫过去,死了七七八八,惨啊,与我同去的师弟也是那么没的,那是我师父亲儿子……唉。我命大,活到古稀之年,眼不花耳不聋的,现在又用得上我,老夫就算是豁出这条命,也在所不辞。”
他没有任何掩饰地看着厨房的门口,“要是能天天吃上这么一口,死也甘愿了。”
杨久给老大夫倒水,听到这话,手一哆嗦,差点倒出去,无奈地说:“陈大夫老当益壮,您那,还年轻呢。我天天给大家做,就怕你们吃腻了。”
“怎么会!”陈大夫摇着头,红润的脸颊上是通情练达的笑容,“吃不腻,老朽平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这么个吃,十三岁那年活了一条性命,我就想着要吃遍山珍海错。”
年纪最长的陈大夫说这一番话,不是强调天花的严重性,这个大家心里面都清楚,而是在做表率和镇定人心的作用。
杨久很感激。
“抗疫就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我和王爷会给诸位提供力所能及的所有帮助,这场战斗,就拜托大家了。”杨久朝着众人鞠躬,站起来时收起了所有软弱,她正色说:“大槐树巷子已经封锁了起来,所有接触过零号病人的人都已经控制,外面,王爷正带人排查溯源,从张家卖出去的人去过什么地方、接触过谁,都会一一理清楚,所有接触者都将送到大槐树巷子内隔离。”
她顿了顿,平静地看着面前的人,注意到他们露出不解、茫然、震惊的神色,等他们缓了缓,她就要接着说了。
事态紧急,容不得他们一一消化后再组织工作。
“大家都是从业数年数十年的大夫,天花的危害不用我说你们也知晓,想必许多从业者也在汲汲以求地找寻着救治良方,但很遗憾,我要告诉大家,天花没有特效药根治,你们接下来要做的是减轻发病者的痛苦,争取让更多人活下来。”
“怎么可能!”有人反驳,“不懂医理就不要信口雌黄,古人就有方子流传下来‘取好蜜通身上摩,亦可以蜜煎升麻,并数数食;又方,以水浓煮升麻,棉沾洗之,若酒渍弥好,但痛难忍。’按照此法,定然是病患康复。”
杨久没有生气,她淡淡地说:“如果你能证明有效果,就如刚才所言,你要什么药材,我和王爷定尽力相助。”
杨久的冷漠让这名大夫开始自我怀疑,难不成书上看到的药方真的没有作用?寻求帮助地看向宋野,但宋野正心焦气躁呢,指望不上。再看向陈大夫,老人家眯着眼睛,仿佛在睡觉。
他一时气结,恨不得站起来拍拍屁股走人,听一个娘们在这儿叨叨逼逼个没完,真是有辱斯文。
但看了眼在院子门口守着的将士,他的屁股仿佛和椅子缝在了一起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被打断了不要紧,杨久有耐心,她继续说:“天花的传染性很强,主要通过飞沫和接触传染,以后接触病人,所有人都要佩戴好口罩和手套,口罩和手套最快明早,最迟明晚就会安排到位。平时注意个人卫生和清洁,切记不要用手揉眼睛,所有接触过病人的衣服会有专人回收处理。”
最后,杨久说:“所有参与救治的人中,有人过世了,官府会照顾你们的家人。”
悲哀的气氛顿时在人群中蔓延。
杨久的嗓子眼儿也跟堵着东西一样,她张张嘴,一下子竟然发不出声音。
做了两个深呼吸,她说:“肉炖得差不多了,大家吃饭吧。”
炖得恰到好处的肉,蒸得颗粒饱满的饭,端上的五菜一汤看一眼就集合了色香味形,如果不是此时此地、如果不是此情此景,大家肯定大快朵颐,而不是味同嚼蜡,也就过了古稀之年的老大夫吃的兴高采烈,直呼他老人家今儿个吃到这顿饭那是赚了。
吃饭的空档,杨久把之前进门时问她“可是种痘”的女子喊到了一边。身量高挑的女子五官上少了些许柔软,看起来多着几分棱角,是个容貌很飒但性格怯弱的女子,杨久本来想直接问她的,但她问完就仓惶地躲到一边。
“你好,我是杨久。”杨久柔声说。
女子垂着头,声音不大,“奴家冯王氏。”
杨久皱眉,“你叫什么?”
“冯王氏。”
“不,我问的是你的名字。”
女子终于抬起了头,怔怔地看着杨久,嘴唇翕动,小小的声音从齿缝间泄露出来,“王异,有异他人的异。”
“王异你好。”杨久握住王异哆嗦着的手,笑着打招呼。
王异肉眼可见的抖了起来,眼底的酸涩冲得眼眶红红的,“你、你好,我是宋叔师弟的孩子王异,因丈夫在家乡得罪了权贵,来投奔宋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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