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侯爷拖了根梳背椅坐在床前,额间沟壑难阗,“到底是不是确有其事,你问过露浓丫头没有?”
“呸!哪里来的这种事?咱们丫头何其知书识礼的性子?素日催她外头与人多走动,她都不愿与那些七嘴八舌爱嚼舌根的妇人一处说话,会做出这样的事?她姑娘家脸皮薄,叫我怎么好去问她?叫她听见,倘或气出病来,如何是好?你去、叫那姓席的来问问,敢辱我虞家的名声,我要叫他兜着吃不尽的官司!”
老侯爷沉下气来,把眼稍瞥,“家里还没问清楚,怎么拿人问罪?就要问人,也要先晓得个前因后果。你先叫了露浓来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心里有数,才好去问那小子的话呀!”
老太太思想后,只得憋着满肚子的气应下来。次日病好些,叫了露浓到屋里,问起这桩事,老太太仍旧肝火大动,先将席泠痛骂一通。后头逐渐问起前因:“我到怪了,到底有没有这桩事,若有,你们又是如何到了一艘船上去的呢?”
露浓淡淡梳妆,白皙的脸落着半片光,斜照她半只静敛的眼睛,“原来外头闲话传得这样子,孙女这些不曾出门,倒一句没听见。祖母不要动怒,气坏了身子怎么好?外头如何议论让她们议论去,您老人家保重才是。”
“这哪能成?”老太太长吁一口气,把拐杖敲一敲,说起厉害来:“你姑娘家不懂这里头的厉害,只晓得闲言闲语不去听就是。可你不听,别人是一个字不落都听在耳朵里。落得人笑话不说,最要紧的,还有哪户门第好的人家敢上门来说亲?到底是因何传起的,你告诉我。”
露浓绞弄着手上的帕子,行动看着有些急,面色却淡淡,“中秋那晚,我不是嫌家中客多吵闹,包了艘船往秦淮河赏月?谁知碰巧,撞见泠官人也在河边游玩。他上船来拜见,我也不好不见,就在舱内说了几句话,后头他下去了,谁知就传出这些没道理的话来。”
“哎呀!”老太太复把拐杖杵地两下,“他也不懂礼!人家船上只得一位小姐,要他来拜见什么?!你也是,船头见个礼就得了,何苦叫他进舱?还是那班下人的不是,小姐在舱内与个男人说话,她们却顾着贪耍出去!外头那些人的嘴,你没什么,还能编出些话来说,况且叫人瞧见你们在一处,说得更不得了!如今叫我与你祖父怎么办呢?才说的,要写信回北京,叫你父亲上盛王爷府上去走动,好把亲事定下来,这回好了,只怕人家听见,不肯了!”
露浓暗睐一眼,绕在身边来劝,“他们不肯就不肯吧,从前咱们还瞧不上呢。盛家是皇室宗族不差,可这天下多少藩王世子,也没什么金贵的。世子虽是世子,也没什么真才实学,不过仗着身份,做一个闲职,手上到底是没实权的。”
闻言,老太太睇她一眼,眼珠子黑漆漆地闪着光,像能把人从面皮照到心。露浓在这双眼睛底下,些微垂了脸。
老太太慧眼如炬地照她片刻,匆匆领会,却不拆穿。
到晚夕,老太太早不怒了,反倒有些心平气和地与老侯爷议论,“我问过露浓那丫头,也不过是中秋那夜,两个人在河边撞见,姓席的上船拜见,丫头小厮们一时贪耍,没陪着,叫外头人瞧见了,才传出这些话来。事情原没什么要紧,只是有一桩,如今这些话已经传了出去,外头议论得不好听,露浓的名声也作弄坏了,再要想别的亲事,只怕那些人家反倒要抬起脸,像咱们去求他们似的。咱们家是从不为这种事求人的,从前都是人三催无情的来求着咱们的小姐,唯有这一点,如今难办。”
这一说,也将老侯爷难丢手的心事提起来,“按你的意思,还是这席泠是正选?”
老太太捏着手,慢慢思想,炕桌上的烛光跳在眼内,全是闪烁的心眼,“我从前说姓席的不好,也不过是叫那小子气的。平心而论,姓席的相貌人才与露浓再般配也没有了。再有一点,像你说的话,这个人那样的家世,却如此年轻,就官居四品,要紧还不是挂名的官,手里是有实权的。如今纵有四五品的年轻后生,也都是仗着家里的干系,讨的个闲职,在朝廷里实则说不上一句话。”
“嗳,你这才算明白我了!”老侯爷捋着须频频点头,“你当我为什么一向看好他?那些讨封赏的公子哥,不过是在朝廷混个例,外头好看好听的。自打我退下来,咱们家在朝中能说得上话的人屈指可数。向来一朝天子一朝臣,纵然我有似林戴文那一班的学生,他们看着敬我,可有事情,未必真会帮忙。儿子们也是四十多了,我看如今就是顶头了,再难升上去。倘或招赘了席泠,保不准,他还能有我从前的风光,内阁六部,不出二十年,他总要占一头的。”
老太太扭过脸来,“他真能有这样大的出息?”
“你信我,我不会看走眼的。”说着,老侯爷停起腰板,把银须长长地撩起来,“虽然咱们家从来不倚势欺人,可这一回,少不得要借这些流言,压一压他才好,否则这小子,骨头太硬。”
如此,这儿女婚姻又转回了从前那番局面。这番要叫席泠,却不似从前下帖去请,老侯爷既要以理以权压人,面上摆足了款,只打发了个小厮去。
小厮进门便挂住脸,把晴芳男人吓了一跳,走到望露来禀席泠,“他们家的小厮说老侯爷要叫老爷去问话,那口气,听着可有些不善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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