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娘将眼睁得更圆了,前前后后想一想,琢磨不明白。但“永远”这个词,一下就打动了她。
他很少说太遥远的不切实际的话,更别说这种远到没边的事情。她刹那笑弯了眼,“你再说一遍,‘永远’什么?我没大听明白。”
“没什么。”席泠有些窘迫,转而捞起通袖袍一截大红袖口细瞧,转而道:“冯太太举荐得不错,除了那一两针走了急了,其余还是做得好的。别动气,不值当,大热的天,自己倒气出一脸汗,人家可是挣了银子高兴一场。不着急,还有一个多月,哪里不好慢慢改。”
箫娘发一通牢骚,心里顺畅了许多,又叫他一个没头没脑的“永远”哄得晕头转向,早没了气生。
便丢开袍子,跪起来朝他张开手,脸上淡淡愤懑变成了撒娇,“要抱。”
她很喜欢被他抱在怀里,偶然偷偷怀疑,她是他身上取下来的一点血肉,趁着拥抱的功夫,重新回归他的身.体。
天热得似火烤,席泠浑身的汗,也只好无奈地笑着,丢下那截袖口,将她搂过来,“这会又不怕热了?”
“热归热,抱还是要抱的。”她歪在他肩上,心满意足地蹭他的耳鬓。
她没念过书,不晓得“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①。”更不知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②。”她只把自己贴在他颈窝,让他身上水墨香,入侵她胸口。
蹭到他汗涔涔的脖子,她又抽身,“哎唷,瞧你这身汗,就跟水里捞起来似的。咱们上去吃晚饭,吃完你去洗澡,我让人井里镇了些果子,一会打发你吃。”
不一时饭毕,箫娘吩咐外头人烧水来,丫头又往井里取了镇好的甜瓜西瓜,切了端到林中,就离院了,只剩箫娘等着席泠。
木台子上铺着凉簟,箫娘倒在枕上朝天上看,斜阳烈得看不见边,毛刺刺的悬在竹梢,密密匝匝的苍茫的叶罅里碎金破银,东一点西一点地落在泥土里,滋养着春夏秋冬,四季长绿。
辗转几日,中秋又至,箫娘如往年一般忙着各处走人情送礼。只是送出去的东西比往年体面许多,一应都是上好的料子巾子扇绢之列。充足了脸面,归家又暗自心痛。
各家也还礼,同样比往年礼重许多,只是绿蟾这里,还如从前送的一样的东西。是两匹好的妆花缎,两柄泥金扇,一些烧鸡烧鹅类的吃食。
丫头一壁打点一壁与绿蟾笑议,“如今不比先前了,姑娘也不添些东西?我昨天外头回来,见赵大人家的奶奶正在席家门首下轿,招呼着仆妇抱了无五匹妆花锦,又好些点心吃食,好几个人拿着呢。箫娘在门上迎着,因她有客,我也不好与她打招呼。”
时节稍凉,才有一场微雨过,满院湿漉漉的花香。绿蟾才睡了午觉起来,似有些精神,坐到案上写中秋请客的帖,穿着月魄提花缎长衫,芳绿的裙,映着窗外鬼魅的夹竹桃,显得羸弱不堪折。
她捂着绢子咳两声,笑说:“赵大人提了应天府推官,在泠官人手底下当差,自然礼重些。不是我吝啬,只是我一向不爱在这种事上费心,箫娘她也是晓得的。她虽好钱财好体面,却不是那起嫌贫爱富的人,她晓得我的心意就是了,我们两家,果然计较起这些面上的礼来,反倒疏远了。”
另个小丫头端药进来,跟前丫头忙去接了,“姑娘今日睡起来,可觉好些?”
“这病也怪,天凉,我倒又不觉冷了,有了两分精神似的。”
丫头打发她吃药,借着先前的话头挑开谈锋:“姑娘说得是,且不论咱们与箫娘,就说姑爷与泠官人,自幼一处读书长大,不比别家。昨日泠官人还往家来了,一径到了姑爷的屋子,我听见下头说,是去瞧姑爷的伤。”
闻言,绿蟾搁下药碗,迎面仰起眼,“他的伤?他伤着了?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在哪里伤着的?”
“姑娘这时候才想着问,都要好全了!”丫头递了盅清水与她漱口,捧着白瓷小痰盂接在她下巴底下,“听说是挨了老爷的打,为着咱们家的事,他与老爷置气,父子俩好些时候不讲话。老爷动了火,前些时叫底下小厮捆了,打得皮开肉绽的。我原也不晓得,还是那天在园子里听见小丫头议论他的伤,我问了句,才晓得。姑爷不叫告诉你知道,阖家都没来这屋里提一嘴,只怕你听见,病又不得好。”
绿蟾听见说好了,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搁回肚内,复提起笔,“老爷再生气,也是他亲爹,就是打他,终归不会下死手。”
这话虽在理,可丫头听见,未免有些心凉,“姑娘不瞧瞧去?”
“好都好了,我还去瞧什么?”
话讲得意冷心冷,可熬到夜里,绿蟾到底有些不放心。睡在枕上半日,死活睡不着。帐外银釭微动,窗前秋雨复敲,点点滴滴,似如旧事凄凉不堪听。
她叹息一声起来,朝罗汉床上唤丫头,“替我打个灯笼,去瞧瞧他吧。”
丫头撑着黄绸伞,前头打着灯笼,冒着夜雨送她往何盏屋内。恰值何盏未睡,开着窗在案上看书,瞥见院中一点微弱烛光,蓦地把心提起来,眼巴巴望着那点微光行近。
到廊庑底下才看清,是绿蟾!里头穿着桃粉抹胸与同色的鲛绡裙,外头罩一件酱紫素纱大氅,缥缈之态如一缕月魂降世而来。何盏忙搁下书,迎到外间拉开门,“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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