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周大官人,箫娘两眼巴巴地等她的话,谁知她想一想,竟忽然哭起来。
箫娘大吓,忙握住她的手,“这是怎的了?”
元太太自知失礼,忙搵干泪,默默片刻,深深一叹,“为着南京城闹这一场,我们老爷进了兵马司那样久,好容易出来了,又忙着打点收拾回扬州,我也不得闲请你到家来坐,所以你不晓得。”
“哪样事情?”
“嗨,”元太太依依行到槛窗前,又是一叹。这一叹,把江面吹皱,粼粼的波光在凄凄淡淡地拍涌,“我们老爷不晓得打哪里晓得我与他的事情,兵马司回来,就骂了我好些日。我抵死不认,老爷骂了些日子不骂了,心里那口气出不了,暗地里,就使人去打了他一顿。”
“我的天老爷!”箫娘瞠目结舌地跟随到窗,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只顾歪着眼看她。
元太太忙转过眼来,抓了她的手央求,“你替我瞧瞧他去,可打坏了哪里不曾。回头捎个信到扬州,好叫我放心嚜。我与他,这辈子无缘了,只要彼此都还好,我就安心了。”
箫娘望着江水远翠,可是不得了,这偷情的还偷出真情来了?转念又想,万物有情,缘分天定,孽缘也是缘呐!
她在心里荡气回肠一番,点头应了,“成嚜,你放心,回首我就瞧去。好不好的,我使我们泠哥儿代笔,写信给你。只是你要留心,别叫你们老爷查去了。”
“我晓得。”
二人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就要开船,箫娘只得辞将登岸。码头上回望,元太太带着小姐到船头来,与她挥手。箫娘留驻许久,直望着那船朝烟波断肠处驶去。
回首待要登舆,却恍见乱糟糟的码头上立着个人,细细分辨,正是那位做瓷器生意的周大官人。箫娘要去寻他说话,众目睽睽,又不好去拉扯。
想他也是来送人的,只管立在那里把元家的一去不复返的船远远望着,凭目遥送芳尘去。望到望不见,他稍稍垂首,不知在想什么,在轻涛拍岸的码头沉吟半日,方肯拔腿而去。
箫娘这时才瞧见,他走路一瘸一拐,左边条腿迈出去,再把右边条腿往前拖。码头上行人芜杂,搬货的力夫、背褡裢的商贩、摇扇的相公、过往的轿马……
那片年轻英挺的背影倏高倏低地淹没在人海。她在后望着,恍惚觉得,好似有一段跌宕的故事在他肩头起伏,又慢慢搁浅。
那终归是别人的故事了,与她不相干。她的故事,正随席泠高升,迎来峰回路转,万兴未艾的好时节。
可不巧,有的旁枝末节,却是她避也难避的。席泠升官,不单她高兴,就连虞家也跟着高兴。
倒像席泠已成了虞家子弟似的,老侯爷成日念叨:“好好好,这个后生,我就说看他不错,果然他就是块料!二十五不到的年纪,就做了四品大员,掌握南京政务,往后还了得?”
老太太瘪着嘴,也不禁笑出来,“倒是比咱们家这些不争气的孙侄一辈要强得多。那件事情,你找个日子,赶紧与他说了,定下来,好叫敏之时时跟着他,也学些个城府高低。你瞧这一年,考个举人还勉强!定了他姐夫,不管过没过礼,在外头都好管教他。”
“你这话是正经。”老侯爷拈着须想一想,点头笑道:“清明才过,端午上头我又要往扬州去一趟。啧、我看呐,中元节,喊他往家来,把这事情说给他。往后的事情,你请个媒妁来替他张罗。告诉他,不要他什么,只要留个要紧的物件做个定就是了,切不可叫他费银钱。他才升任府丞,处处正是使钱的时候。”
“我不晓得这个?咱们家也不缺他两个钱。”
这里商议了,风声露到露浓耳朵里,惹得露浓满心欢喜,在书案上朝窗外望去,芭蕉摇影,花繁蝶乱,一派相思春不醒。
丫头趁势踅到案前问:“姑娘要去贺泠官人高升,预备几时去呢?拣个日子,我好预备东西啊。”
自元宵一别,与席泠又是将近四月未见,露浓早是日思夜想,枕上难免。眼下提上日程来,粉颊低垂,羞眼婉媚。想了想,叫丫头研磨,“我先给箫娘下个贴,省得她成日这里跑那里跳的。她不在家,我如何去呢?”
“可箫娘不认得字呀,使人传个话吧?”
露浓笔架上摘下支笔来,悬想半日。箫娘与席泠有首尾,倘或叫人传话,她趁势推了,倒不好。便仍旧下笔,“还是下帖的好,她不识字,少不得叫泠官人念给她,泠官人自然就晓得了。”
他晓得了,会期待么?露浓止不住想。单是想,那种似是似非的不确定就足够叫她发上一刻的呆。人多少有些贱根,越是琢磨不透的,越吸引。
丫头将她手一碰,下巴朝贴上一怼,歪着脑袋研墨,“只是要该送些什么礼呢?我瞧泠官人不好吃穿,也不好金银,不晓得送什么合他的心意。”
露浓亦跟着从那个烦难陷入这个烦难,这个烦恼终归简单许多,顷刻她眼一亮,“我有一方李墨①,还是十六岁时宫里的娘娘赐的,你取来装好,给他带去。他最爱文章,给他使用,他一定喜欢的。”
这里写完贴,露浓交给丫头,嘱咐着,“不要叫家里的人晓得。”
丫头特意寻了个不识字的婆子去送,赶上箫娘正要往何家探望绿蟾,顺道拿了这帖子叫绿蟾念给她听。绿蟾恹恹地倚在床头,念完递回与她,“你如今真是不得了,侯门的千金赶着来瞧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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