箫娘干瞪了半日眼,忿忿摔了西厢的门,笑倒在枕上,想起先前的话,就把手放在肚皮上,忍不住一圈一圈地摩挲着。
太阳也像被一只手打着圈的摩挲,光晕晃来晃去,穿过那些密密层层在凋敝的绿荫。
虞家园里种的这些树,多是些四季常青的绿植,也叫不出名字。小厮领着席泠往上回那间轩馆内,席泠进去,见窗下挂着个鸟笼子,老侯爷正给一只跳着脚的雀儿喂食。
见席泠进来,便丢下一捧鸟食,走到榻上,“前头听见小厮报,说是席大人来,我还奇了,席大人怎的想着来见我一个糟老头子?”
既然侯门要脸面,席泠只好屈了屈,“上回随林大人来,受了老侯爷许多教诲,原该中秋前就携礼来拜的,偏赶上这一段收秋税的事情。今日在家思索,不好再拖,特意来拜见老侯爷。”
老侯爷见他话说得体面,也就不大计较了,传了茶果,过问起私事来,“你父亲是几时没的呢?”
“头两年的事情。”
“噢,这么说,孝期还未满囖?”老侯爷思虑片刻,复笑起来,“上回听见家下人说,你往这里出去,在我家园子里撞见了我那孙女。真是失礼,那丫头被她祖母惯坏了,也不知园中有客,慌里慌张地就撞见生人,你是年轻人,不要笑话才好啊。”
席泠在下拱手,“不敢不敢,是后学无礼,冲撞了小姐。”
老侯爷摆摆袖,借故长叹,“说到我这孙女,年纪不小了,还未婚配。原先在京里,我与她祖母暗里也瞧了许多人家,可那些年轻子弟,不是过于轻浮就是过于率性。我想着不如到南京来,在这里拣一个。你年轻,来往的都是些年轻的同窗朋友,或者里头有一两个品行可靠的,倒不要去论他的家世如何,你先来告诉我,叫我见见。”
说到这份上,寻常人也就赶着话头往深了去问,席泠却模棱两可地应承,“老侯爷交代的事,后学不敢掉以轻心,自当替您老人家留意。”
老侯爷料想他是谦恭之词,心里必然有了意思。也不急着点破,倘或这头先点破了,倒是侯门来求他,反跌了份。且等他领悟领悟,回去他若想法来试探虚实,就知他心意,届时再趁势应下最好。
这般,便撇下这话不提,往亲近里引他,“听说你与敏之也相识,他在前头设宴款待些府学里的同窗,他们明年就要科考了,你原先做过教谕,也请去指点指点他们。”
席泠不好推,只得跟随小厮往那头去,见一见帘拢掩映的水榭,里头四五年轻学子,各人身后,皆有妙妓作陪,只是坐在男人后侧半步。绮罗珠翠,将一张圆案团团围住,席上盘堆珍馔,碟摆异果,满厅内喧声高涨,斝来斗往。
他进去,虞敏之乍见,拈起支象牙箸儿将酒盅敲着拔座起来,与席上引荐,“瞧瞧瞧瞧,这位就是二甲进士出身,上元县的县丞席大人。从前我如何向他讨教,他都不肯理会,今日却往我家里来了,可是不是桩稀奇事?”
说话间,他的目光戏谑地,由席泠脸上流向席上,像太阳光在精美的哥窑瓷器里挨个流着绮丽的冷光。众人一霎明白了,或莞尔颔首,颔首也颔得漫不经心,或夸张地打个拱手,从此皆不把小小个县丞放在礼上。
虞敏之愈发得意,心里只料他家有意,席泠必定是赶着来奉承,更不将他放在眼里,“席大人,快请坐,就坐我边上。去搬根凳来!”
须臾见小厮搬了根髹黑酸木的圆杌凳来,虞敏之左边身侧坐的是秦淮河名妓,他就朝姑娘挤一挤,“你过去些,好叫席大人坐我右边。左边佳人、右边才子,你们二人伴着我,我才圆满呐!”
众人会其侮辱之意,纷纷哄堂大笑。席泠却面色淡淡,只管坐下。相较这些欺辱,他更担心虞敏之年轻沉不住气,把虞家的意思一口说出来,倒叫他想周旋也不得周旋了。
好在众人见其面不改色,有些无趣,朝虞敏之暗递眼色,不叫打趣他了,仍旧热热闹闹吃起酒来。
偏叫露浓跟前那丫头前来打听见,急急走回房中,把虞敏之席上的话一股脑说给露浓听。听得露浓又急又恼,把手中纨扇往炕桌上一丢,“这个不争气的孽障!成日与这些人胡混就罢了,还敢如此欺人!”
丫头旋到那头坐下,“咱们家小爷是个什么张狂样子姑娘还不晓得,这会,还不晓得泠官人心里如何想呢。且不论什么婚事不婚事的,他好好的往咱们家来拜礼,没曾想倒叫人劈头盖脸一番捉弄。倘或他生气了,把这气转到姑娘头上,往后就是成了一家人,还不定怎么心存芥蒂!”
暗思一阵,露浓拉过丫头说了几句,仍旧使丫头出去打探。半日丫头又急奔回来,“姑娘,泠官人要去了,快着些,是走的园子里,正往正门那头去!”
正当日影西斜,露浓往卧房里照了照镜子,忙慌拉着丫头廊下跑出去,一尾檀色的裙在花间绿荫一帧帧闪过,连罅隙里的光线也捕不住这抹艳影。
她揿着怦怦跳的心口,总算在香木架子下头望见席泠。胸口那颗心就似泼出来,与脚步一般,拽不住地往他跟前扑,“官人站一站!”
席泠眼还没处寻,就见露浓飞到跟前,笑着气喘不定。回首一望小厮,小厮不言语,悄然退避到花架那头。席泠只得转来作揖,“小姐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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