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引着陶知行椅上坐,“我那雀舌,润泽清香,鲜爽回甘,吃一口便满口生津!商号里的掌柜春天打贵阳府回来现捎带来的,拢共只得五两。前两日,送了二两孝敬云侍郎,一两封去给仇通判,正要封一两给您送去。不想您今日来了,一会走时就带了去,还省得我使唤人跑腿。”
元澜也不讲客套,在椅上颔首应下,寒暄了两句。不一时茶上来,他呷一口,夸张地砸一砸嘴,“江南巡抚林戴文到南京的事情,你晓不晓得?”
“这事情,只怕满南京都晓得。”陶知行吹拂着茶,意态翛然。
元澜搁下盅道:“晓得你还坐得住?听说他正在核那十万粮食的亏空呢。”
陶知行悠闲地呷了口茶,“但凡江南哪个省年账上头上了五万的亏空,江南巡抚都要到地方核对,这是朝廷多少年的规矩了,有什么稀奇的?”他拂拂须,揩去了粘带的茶水,“仇家都不急呢,您倒慌起来,小心乱了阵脚,叫人捉住了把柄。”
仇云两家那是姻亲,云侍郎往京里打点了多少关系,自然犯不着惊忧。可他元澜不同啊,在南京做这么些年的九品巡检,只顾自己逍遥,又不想升官,从未朝远了走过门路。
如是一想,元澜又含笑把陶知行望着。这位老兄也不简单,有的是银子,要临时抱佛脚也不怕没佛伸过脚来。这些人都有后路,唯他没有。
他哼了个笑,头枕在官帽椅上望着屋顶的藻井,“我有儿有女的,又担着官职,哪里能不慌?不似您老兄,是个商人,有的是钱。事情捅出来,不过罚您百万千万的银子,若罚我,我可没银子出,少不得拿命去抵罢。”
陶知行也笑两声,不冷不热地,“您放心,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您也跑不了我。”
元澜听了这一筐场面上的话,探不出个虚实,只管告辞出去。才没了人影,老管家就到陶知行跟前,忧心忡忡,“老爷,这元大人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虽说户部与江南巡抚年年查账,可这么大个窟窿,保不齐朝廷里非要追根究底呢?”
偌大个厅室回旋着陶知行的叹息,“这道理不单是元澜晓得,我也晓得,就连仇通判云侍郎也晓得。他们没动静,恐怕是已经找着了替死鬼。”
“会不会……”
陶知行一抬手,掐断他后头的话,扬起个阴恻恻的笑,“不管他们找的谁,也终究摘不出干系。若是想推到我头上,那他们是打错了算盘。我不过是个商人,官府衙门的粮食,没有官中的人,我如何得来?况且我不过抽一成利,我陶家,犯得着为了这些银子搭上性命?”
老管家细细一想,打了拱手,“还是老爷有先见之明。”
“什么先见之明,”陶知行吭吭笑了两声,“不过是明白个道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漏出来,我无非倾家荡产,他们却得丢官丧命。”
正说话,听见丫头来请,“老爷,姑娘过来了,在太太屋里吃饭。”
陶知行一扫暗沉的颓唐,露出洋洋喜气,拔座起来理理衣襟,追星赶月的背影道尽一位父亲的迫切心情,暖融融的,似凉风里的太阳。
元澜就没有如此好心情了,打朱门内出来,便顷刻板下脸。门首小厮迎上去,哈着腰搀他登舆,“老爷,话可探出来了?”
“探出个屁!”元澜瞪着溜圆的眼,歪着头把陶家的朱门望一眼,“这个姓陶的到底是做了几十年的买卖,最老奸巨猾的就属他,一句实话不肯给!我看八成,是他把林戴文当做了退路,只看形势不对,就要投到林戴文身边,把咱们都卖了!”
小厮跳上车来,扬鞭出去,“老爷,这陶知行不是这样的人吧?他卖了咱们,他也跑不了啊。”
元澜在车内摇摇晃晃,阖着眼不屑地笑着,“跑不了?你当这老奸商是白做的这么大买卖?当初仇家要买粮,他在中间牵头,却只要一成利,你以为是为着什么?还不就是两点:一是让利给仇家,讨他们个高兴,他也不缺这些钱;二,”
他睁开眼,目光凛冽,“就是为着东窗事发之日,他好脱身,银子多了咬手,他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仇家想着出了事推到我和老陶身上,老陶保不定也想着往我身上推。来日他戴罪立功,罚几个钱,照样是他的南京首富,没准,还能做个皇商。”
小厮在帘前歪回首,“那咱们家怎么办呢?”
“怎么办……叫我好好想想。”
这一想,接下来的每一天,就少不得是落入一个如履薄冰的陷阱,时时刻刻都将过得胆战心惊。而布置陷阱的人却十分耐性,等个恰当的时机,捕捞这条受惊的鱼。眼下急不得,席泠屹然踅至巷中,推开半阖的院门。
院内一派阒然,冷锅冷灶,烟火人迹皆不见。扭头望西厢开着窗,走到窗前瞧,箫娘果然在趴在铺上,又没睡,只把两臂搭在枕上,枕着下颌发呆。
“怎的不烧饭?”席泠在窗前笑着,补服未换,深深的绿,沉寂内敛的颜色。
箫娘只抬了一眼,不大高兴的模样,索性把脑袋偏到里头去,“吃个屁,饿死就算。”
席泠听出不对,推门而入,落在床沿搂她的腰,将她轻轻翻正了身,“是受了谁的气?”
吟蛩逃难似的嘶喊,愈发吵得箫娘来气,噌地坐起来,含仇带怨地瞪着他。憋了一会,才居高临下地质问:“你早先不单是与那虞露浓碰了头,还扶了她一把,你为哪样不对我讲?你是不是心里有鬼不敢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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