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泠歪在窗畔撑着额角,槛窗大开,沥沥的空气里垂着徐徐凉风,天上一月如水,繁星长河下,他笑了笑,“谁不是呢?”
“我还在他家的时候就晓得。”箫娘歪在臂弯里笑,头一回认真与他说起仇九晋,“外人看他是个锦衣玉食的公子,可暗地里,他也不那么风光。他爹年轻时候很是有些出息,十八岁上头就入仕,就是苦于家里清贫,没钱通关系找门路,在县衙里头做个主簿,一干就干到二十出头。”
讲到此节,席泠也伏在案上,近近调笑,“听起来与我有些像。”
“你别打岔嘛!”箫娘翻个眼皮,又沉下去,“那时候云家老爷,噢、就是如今的南直隶礼部侍郎云大人,还在应天府做治中。他爹左思右想,就将注意打到这云老爷身上,却没个东西去打点他。偏云老爷有个千金小姐,最是宠爱。他爹就起了法子,那年元宵,趁小姐外出走百病,就去煽惑小姐,一来二去,外头传出风声来,元老爷无法,只得把女儿嫁给他。”
席泠觉察到她几分意冷,故意皱眉逗她,“这勉强算是个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
“什么呀?”箫娘额心骤聚,满目不屑,“后头他娘才晓得,那些风言风语就是他爹散出去的!就为了叫这云家下不来台,只能把女儿嫁给他!他娘惊觉上了当,为时晚了,已成了夫妻,又生了孩儿,还能怎么办呢?就一日比一日消沉灰心,他爹起先安慰,后头就不大管了,纳妾养小的,一样没耽误。夫妻俩愈发长长久久离着心,他与兄弟们,就都丢给了奶母子照管。”
席泠端起腰来,倚回窗畔,噙着抹凉的笑,“有人照管总是好的。”
箫娘想想,把眼高高地仰起,“到底是有父母形同没父母好,还是没父母的好,谁说得清?个中滋味,自己体会罢了。我记得我十来岁刚进他们家的时候,就听见说大公子病了,是个什么急症,府里头下人都惊慌起来,只有老爷太太不慌,使唤了大夫,没去瞧一眼。说是他想见父母,一夜往他爹院里跑四五趟,他爹那会是忙着升通判,日夜在外头应酬不着家。他这样跑,叫风一吹,病得险些没了命。”
说到此节,她笑了笑,撑案端起腰,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簪子挑灯芯,“那一回夜里,他栽倒在园子里,是我喊醒的他。我们就是这样说上话的,否则,我一个买进来学戏的丫头,又不往跟前伺候,哪里攀得上主子?”
席泠睇她半日,朝她招招手,“过来。”
箫娘就爬进他怀里,背倚着他的胸膛,在怀里动来动去,总算寻了个松快的姿势,望着天上的月亮。席泠把她的手揉两下,温柔地笑,“你这个人实则心软得很,女人都心软。”
院墙碍月,树荫婆娑,箫娘趴在窗台上,看见墙角蔓延来的那些苍苔变得黑漆漆的,响彻鬼魅的虫鸣。令她想起云氏那张秾艳而枯萎的脸,你永远在她脸上寻不见一点落败的痕迹,可它就是毫无生机。她的眼是死的、笑是死的、心是死的。
箫娘不由笑叹,“女人是不是都心软我说不准,可我晓得,女人都是为爱而生,因爱而死的。”
席泠歪着脸掐一掐她的腮,“谁不是呢?”
她把嘴一撇,有些轻蔑,“男人就不是,男人生下来是为财、为权。”
“你这话说错了,”席泠笑笑,“为财也好为权也罢,不过都是为了得到世人的敬重,要让人不能漠视他,将他铭记在心上。那么多人拼死了去创一个丰功伟业,也不过是为了让历史记住他。”
箫娘懵懵懂懂,“那你呢?”
“我?”席泠笑吁一口气,笑意逐渐凝重,“一半为你,一半为我自己。”
箫娘仍有些不懂,但“一半为她”,她就很高兴了。人是多么自私自利啊,肯拿出生命的一半供给另一人,业已是得天独厚的殊荣。
她告诫自己,不能再贪。
第54章 朱门乱 (四)
六月雨多, 隔几日又落一场,噼里啪啦碎珠落绿盘,荷翻新香。席泠绕过莲池, 去往林戴文的书斋,静候半日, 始见他来。
林戴文今日穿戴齐整, 戴着靖忠冠,月魄的袍子,系着玉带。小厮在后跟随,打着黄绸伞,抱着一只锦盒。林戴文进门时朝他吩咐, “搁到马车上去。”
瞧这模样,像是要出门访贵。席泠不敢耽误, 忙将祭文奉上,“大人前几日叫卑职写的祭文业已写好, 请大人过目。”
这厢不及落座,先就翻了两下,连连点头, “果然文采斐然, 我亦为之哀恸, 多谢多谢。”席泠正要拱手, 林戴文却将他的胳膊托起,“单是我谢还不够,这原是虞老侯爷的勾当, 不过我转托了你。走走走, 这会我正要往虞家交差, 你正好随了我一道去。”
席泠适才醒过神来, 原来林戴文是替虞家引他。暗忖与虞家从无往来,也不过箫娘在他家后宅走动过几回,前头与他家小公子结下点梁子,总不至于老侯爷这回想起来秋后算账。
林戴文见其踟蹰,握帖的手反剪起来,“你既替我代了这篇祭文,我也不肯顶你的名。你随我去,也叫老侯爷瞧瞧,我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才,做老师的,才好为我这个学生少操心呀。”
几日功夫,席泠就成了他“手底下”的人,真是朝夕巨改。席泠稍思,转来转去,不就为求他这一条门路么?倒先别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且应下来,“学生多谢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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