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到处都是能够流传千古的男女故事,露浓却在车里沉默一路,想把她的故事与席泠的故事谱订成一本书,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空等是不行的,今日撞见他,往后还能撞见吗?谁又说得清,缘分这虚无缥缈的东西到底可靠不可靠。
她下定决心,归家换了衣裳,走到老太太房里来,突破了那些礼仪教条,半羞半勇地挽着老太太说:“祖母,那件事情,您与祖父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好歹告诉我一个信吧。”
老太太午睡才起,扶着抹额蒙了一蒙,“哪件事?”
“就是、就是席大人的事情。”
老太太不由把眼歪过来,捞她低垂的粉脸,有些惊诧。惊诧后又笑,刻意逗她,“我还当你永世不开口问呢,倒又来问了。这事情我同你祖父商议了,他的意思,小小个县丞,终究配不上。”
一句惊凉了露浓的心,眉黛紧蹙,眼波粼粼,须臾就滚下一滴眼泪。复令老太太骇异,“我的天老爷,这是怎么说的?你不过读过他几篇文章,并无相交,也值得哭?”
露浓如今也顾不得了,朝丫头凄凄望一眼,丫头便赶在跟前解说,“老太太您有些不晓得,元宵时咱们与二爷往秦淮河看灯,在岸上就瞧见过那位泠官人。那行容相貌,就似二爷说的,真格是个举世无双的郎官。”
眼瞧老太太要发急,丫头忙辩解,“老太太放心,咱们是在船上暗暗瞧见的,没碰头,话也没一句,没甚牵连。”
老太太适才点头,想一想,却拈帕为露浓搵泪,笑问:“人才真格生得好?比起在京时盛王爷家的世子还出挑?”
露浓把沾星带泪的睫毛扇一扇,会其宽容意思,羞涩一笑,点点头。老太太就把帕子团在手里,轻拍,“你祖父的意思,原是要静等一等,瞧他还有没有大出息。如此,我去与你祖父再说一说,先借故把这席泠请到家中,说几句话,瞧过了相貌,方看后事如何。我孙女这样的样貌,当匹配世间人才不凡的男人才好,单有权势相貌丑陋的,我也瞧不上。”
露浓当下把那一点挫折之心摒弃,收了眼泪,挽着老太太依媚含羞地撒娇,“祖母这样疼我,少不得我往后卧冰求鲤也要孝顺祖母。”
闹了个皆大欢喜,晚间安安稳稳回到房中,一头等候老太太的信,一头想着使人摧请箫娘打探席泠的消息。就这般镇日倚向红窗,苦盼两头消息。
真真是,窗外芭蕉闲摇晴昼,只为春瘦,却问春知否?
席泠何处得知呢?他自有他的半窗幽梦。那梦嵌在西厢窗户上,对镜贴花钿,听见脚步声,滴溜溜的眼由妆奁上抬起来,又装得若无其事地埋下去。
她已经一连几日待他不冷不热了,大约仍在为那晚跌了她的面子怄气。席泠近日难得天黑前归家,有余空,决定哄一哄她,“贴这朵花在额上做什么?”
箫娘惊心,抬起眉,他业已站在窗外,穿着补服噙着那逗弄的笑意。她没瞧错,这人可真是当官的料子,那狡猾的目光与头上的乌纱帽正配,显得人有礼又傲慢!
她把最后一片细小的紫色花瓣贴在额心,不看他,嗓子故意虚浮地飘着:“贴着好看,要你管么?”
一朵艳紫不知名的小花重新在她额头上开放,是她由何家园子里折来的,正衬她身上绛紫的掩襟短褂,薄薄地扎在藏蓝的苏罗裙里,臂弯里还兜揽着青莲紫的披帛。
席泠听出她语气不好,又问:“穿得这样郑重,是要往哪里去么?这时辰,太阳都快落山了,出门归家,岂不是天也黑了?”
她翻个眼皮,“我想往哪里就往哪里,你管得着么?”
席泠吃了嘴上的亏,哑然笑着点点头,抱臂在前,歪靠在窗框。隔一会儿,扬扬地念:“素面已云妖,更著花钿饰①。”
这句诗倒是浅显易懂,箫娘听出来了,是夸她呢。心里就暗暗高兴,日近暮晚,她还能往哪里去?就是故意在这里弄妆打扮,等着惊艳他的!
只是脸面上不好放低,仍旧冷冰冰抬一眼,“你哪里吃过晚饭了么?”
“真好,我还当你已同我生疏得不再管我饮食起居,谁知又还记挂我有没有吃饭。不瞒您说,正饿着呢。”席泠始终噙着笑,说起个“饿”字,眼皮便慵懒地扇一扇。他把一生的浪.荡意态,都供给她了。对别人,总是有礼、端正、冷淡。
箫娘明白这笑的含义,是一个男人流连在一个女人身上的渴.望。他也渴.望呢,却装得人模狗样。她得意地嗤之以鼻,“谁管你吃不吃,饿死了大不了就刻个牌子,与你爹摆在一处,你们父子俩做个伴。”
席泠越发背靠得实,朝院门望一望,笑叹,“看来这回是真生气了,明晓得我最不愿与席慕白一处,竟还要将我们的牌位搁在一起。”
他睐一睐狡黠的目,“这回又是为什么生气?我思前想后,并没有哪里对你不住啊。或许有我未察觉的不周到的地方,你说出来,我改就是了。”
一片斜阳压在他胸怀,箫娘觉得甚是宽广,满是浮沉的沉默的慾念。院中细细的安静,初蝉晌午新起,暮晚又垂下去。时间过于慢逝,比门前的溪还流得慢。
她在如此缓慢的时间里,总算寻到个妥当的借口,“没有,是天气见热,有些发闷,你晓得,我最怕热的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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