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巧他姐姐虞露浓走来瞧他,廊下蓦地听见“席泠”二字,心一跳,贴窗听觑了一阵,可算听出了个原委。
这厢起了愤,捉裙冲进去,“好呀,祖父父亲叫你回南京来,就是要让你离了顺天府那些个纨绔子弟,沉沉你那任意狂妄的性子。没成想,你到南京愈发厉害起来,竟敢借家中威势,随意弄权毁人前程!”
不防叫她晓得,虞敏之索性就不避了,两手一摊,落到宝榻上,“谁叫他不识好歹得罪了我?我不过给他个教训。姐姐与他素未谋面,又非亲非故,倒替他教训起我来,什么道理嘛……”
“我只问你,这事情祖父晓不晓得?”
“我跟他老人家说这些做什么?席泠是哪个份上的人,也值得他老人家过问?”
露浓恼得桃腮褪色,点着下颌冷笑,“你还晓得你做的是没脸的事情,不敢叫他老人家晓得。我做姐姐的劝你一句,人家如今东山再起了,就不是你个仰门仗势的公子哥能整治得了的。你算什么东西,整日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你若有本事,就不要仗着祖父父亲的威名,也去挣个功名入了仕,在官场上与他光明正大打擂台,别学着这些背地里弄手脚小人行径!”
虞家族中只得这一女,阖家都宝贝似的宠爱,连虞敏之也对她又敬又爱,不敢反她,只在榻上咕哝抱怨,“你连人家什么模样都没见过呢,就在这里维护他,为了他,连亲兄弟也骂。有本事,你嫁给他去嘛!别以为我瞧不出,你在京时读人家的诗词就芳心暗许了……”
正说中了露浓心里的一桩心事,益发怄得腮白目红,跺着脚落在椅上,暗里动了阮籍之哀,盈盈欲泣,“你说这话编排我,你良心里过不过得去?我要告诉祖母!”
见她哭了,虞敏之一半惧一半怜,忙走来跪在跟前赔罪,“姐姐姐姐,是我不好,我不说了,你不哭,不哭啊。”
说话间,掣着袖口去搵她的泪花,又笑了,“你也不必瞒我,咱们一母同胞,你的心思我还猜不准?你若喜欢他,我不为难他就是了嘛。只是人家都不认得你,你在这里就为他哭死了,他也不得而知,多不划算呐。”
露浓半怒半羞,啜泣着戳他额心,“你再乱说,告诉祖母,打死你!”
“这话也就我肯说了,别人猜得中你的心?”敏之见她不哭了,提着袍子起来,那面椅坐下,“席泠这个人呢,我与他打过两回交道,虽说他得罪了我,可讲句公道话,品貌倒是一等一的风流,比京里那些浪荡公子有气度多了。”
两句话说得露浓泪花风干,脸染红云。敏之暗观,为哄她高兴,滔滔赞起席泠,“讲实在的,姐姐没见过他不晓得。他的相貌才情,堪得当今宋玉,再世卫玠,配姐姐的美貌,方勉强配得上。只是门第相差太远,否则招他为婿,倒合适。”
露浓心里扑通扑通乱跳,臊红脸站起来,“越说越没个正行了,懒得和你讲。你只依了我的话,在南京踏实些,不要去惹那些是非,好不好?”
敏之被她沾星带水的眼一乜,心软了,漫不经心地应承,“好好好,你是家里的活祖宗,我听你的,且饶了他。”
比及露浓归到屋里,正要睡,服侍的丫头有意为主排忧,铺床叠被时倏地想起来一椿事,“姑娘,常来咱们家为老夫人诵经那个姓徐的姑子常在各家走跳,或者能叫她来打听打听这席官人的事情。”
露浓在窗前稍稍忖度,娇怯怯地把脑袋轻点,那珠翠巧缀的宝髻之外,绮窗透影,似是明月初圆,香融夏夜,清宵细细绵绵。
夜半南风大作,吹散一片蛙声,未几雨声密密狠坠,敲窗砸叶,把箫娘由闷透的帐里吵醒,再睡不着。
仇九晋许多日子不往听松园来了,箫娘只当他在家忙婚事,从不多打听。只是他不来,宽敞的屋子显得愈发空寂。她爬起来点灯,一盏、两盏、四五盏……才勉强令这屋子见光。
倏然窗外闪烁金龙,箫娘望向绮窗,雷鸣电开,翠荫乱摆。索性推开窗,云翳蔽月,星河藏隐,暴雨如注,满园似脱了墨的丹青,山水淋漓。
雨顷刻袭击了窗台,像是过去的仇九晋、今朝的席泠、旧日的沦落、当下的富贵,与整个撕下锦绣假面的人间,混沌成一场洪水,从窗口爬进去,淹没箫娘的慵发亸髻,以及那丁香色寝衣包裹的脆弱骨头。
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女子,该在这满是凶猛祸灾的人世里何去何从?她头一遭停下来审视来路与归处,到底哪里才是永恒的安定繁荣。
这问题到昏昏沉沉睡去,仍旧没想通。再醒来时,莺歌鹂语,绿阴成幄,杲杲光阴迷窗,夜雨洗新霁。
软玉招呼小丫头子进来伺候洗漱,满面愁容。箫娘床上睇她一眼,晓得她是为哪一桩,懒得过问。
她不问,软玉倒找些怨气,撇撇唇角,“爷眼瞧着就要娶新奶奶了,您也不说急,闲吃闲睡的,知道的说您识礼懂事不爱吃醋,不知道的还当您是个没心肝呢。”
“人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我操得了那个心么?”箫娘嗔笑两句,起来描妆添黛。偶然间,镜里挑着眉暗窥她的影,“好妹妹,委屈你,跟着我在这里总也见不着爷,等哪日我向他说说,叫他接你府里去,你们常相伴才好。”
闻言,软玉喜滋滋走到妆台边,“承蒙奶奶照顾,怎的奶奶不愿意进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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