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把两人行走的倒影,一下拉长,一下缩短。
走到一盏路灯的正下方,沈岁进看见影子又缩成了一个圆圈,自己的双脚套在黑影里,扭头对单星回说:“我想起来了。”
“想起了什么?”单星回顿在原地。
“我妈和我说过的一句话。”
“嗯?”
“她爱叫我进进。”
“进进?”有点肉麻啊。
“她说进进,其实你原来不叫这个名字。”沈岁进百无聊赖地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子。
“那叫什么?”总不会叫退退吧?
“叫甜甜。”
沈甜甜?有点土的样子,全家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咋取个名字还能这么随意,也太接地气了吧?
“她说是我爸给我取的。我一生下来,我爸就甜甜、甜甜的叫,生怕我妈不知道他过得苦。我爸确实也苦,我妈在学术圈里的地位可比我爸高多了,我妈最多的时候,带了三四个博士生,忙的一个月里根本没功夫回家一趟,我爸又是个感情泛滥的人,别提多感性化了,小时候我随便给他画个全家福肖像画,他都能哭上半天。我妈是情感黑洞,我爸又是个情绪化的多情种子,一腔热情无处吐露,毕竟我妈根本也不想管他,他就委屈,也很爱哭,给我感觉不是喝着酒哭,就是抽着烟哭,总之他的眼泪也太不值钱了。”
这还是沈岁进第一次那么深入的谈起自己的父母。
单星回说:“看不出来啊……沈叔叔也不像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人啊?”
沈岁进神情淡漠的说:“那是我妈没死之前,我妈死了,他反倒不哭了。”
很久没看过父亲流泪了,就连之前母亲的周年忌日,沈岁进都没见沈海森掉过一滴泪,唯有三两声的叹息,让沈岁进觉得,父亲还在痛心着母亲的离去。
“去年过年吧,我爸一边抱着我,一边哭,对我说:‘甜甜,你妈什么时候才能到梦里看我两眼?咱们孤儿寡父,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沈岁进越大,倒是越好奇,明明这好像只是一场单箭头的恋爱,纯粹是她爸的单相思,可既然这样,为什么他们当初还要结婚呢?
向女士不是很有原则的一个人吗?明明可以拒绝,也用不着非得和她爸结婚,她一个人,单身,也可以把自己活得很精彩。
以前她不懂,小时候的她好傻啊,觉得爸爸那么爱着妈妈,自己能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好幸福。身边的同学,父母离过婚的,都快超过半数了。
现在不是了,越长越大,才发现,本以为父母和睦的婚姻里,原来大多数时候都是父亲一个人的固执与坚守。向女士那些在实验室不回家的岁月,是爸爸一直陪伴着自己长大。套现在的话来说,向女士是家里的甩手掌柜,几乎没管过孩子的吃喝拉撒,而沈先生则成了婚姻里的男保姆。
沈岁进不爱喝奶是有原因的,直到前不久,沈岁进才从大姑姑口中知道,原来自己生下来,没喝过妈妈一口奶。沈女士是个科研狂魔,国外没有坐月子之说,顺产完,护士就给产妇喝冷水送冰激凌甜点。亚洲体质的沈女士入乡随俗,居然生完她的第三天,就闷头钻回实验室里去了。
那么沈岁进就好奇了,妈妈不给自己喂奶,自己是怎么长大的呢?
沈海萍理所当然的说:“你爸呗!我都不敢相信,他那么个不着调的人,一晚上能那么勤快的起夜四五次给你喂奶、换尿布,请了保姆他还不要,非得自己上手才放心!有一回吧,你发烧出了好多疹子,你爸打你妈实验室电话没人接,急疯了,他居然还叫了救护车,到医院里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都笑了,那是幼儿急疹,疹子出了,这病就是快好了。”
可这些事情沈岁进都不记得了,好像大多数人,对三岁以前的记忆,也是没有的吧。
人越长大,世界观越是在不断重塑。
原以为的幸福,其实背后有很多大人之间奇奇怪怪的事情,这些事情,只有长大后才能看懂。
单星回说:“没想到你爸,爱好还挺特殊。”
“嗯?”
单星回胸有成竹的说:“这事我知道。”
“哈?”
“总有些人,一出生,什么都有了。”单星回深深的看了一眼沈岁进,说:“既然什么都不缺,那就只能追求金钱买不到的东西,譬如时间、譬如——感情。人嘛,没了需求,总会创造需求,有了追求,这人活着才有劲啊!”
沈岁进睁大了眼:“你的意思是——我爸对我妈这么上头,是因为得不到?那我爸现在整个人变得像块木头,不爱哭,也不爱笑,是因为没了追求?”
单星回说:“我妈说了,之前你爸和蚯蚓的事,传的沸沸扬扬,她觉得八成是假的。你妈没了,你爸,母狗都不摸的一个人,哪能和蚯蚓搅和到一起去。”
沈岁进好笑的说:“说的我爸剃头出家了一样。”
单星回贫嘴道:“你呀,别在这费劲计较你爸还爱不爱你妈了。人总得学会成熟。爱的时候,肯定是爱的死去活来的,但你也不能保证,一个人,一生只爱一个人啊?我们老家,单身寡妇倒是常有,单身的鳏夫可是绝种。我都替那些寡妇叫屈,凭什么呀,现代社会男女平等,男女丧偶,都有同等的再婚权,凭什么唾沫星子专朝着女人身上喷?像你妈这样,半道撇下你爸撒手去的,你爸还有好几十年要过,总不能真那么高尚的要求他,接下去的半大辈子,都活在丧妻的阴影里走不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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