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晟迟疑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在说卢阳王妃,他挑了挑眉,张皇后打断他,语速急促道,甚至不再使用本宫这个称谓:“听我说完,陛下是确实活不了了,而卢阳王的死讯一旦传出去,这天下也彻底乱了,胡兵入关,诸王乱战,不知道最后宗室能活下来几人,而这天下到底落到谁的手里,恐怕也无人能够说清,但是阿婉……王妃她怀有身孕,那么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喘了口气,越说越急:“王妃生下的若是女子,你大可将她做寻常百姓抚养,平平安安过一生便也罢了,可是那若是男孩儿,那便是我朝正统血脉,日后举旗起兵,征战四方,再名正言顺不过!”
张皇后眼睛越来越亮,方才还憔悴忧愁的女人此刻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她说到此处,便猛然起身,快步走进内间,片刻之后,捧着一副卷轴匆匆出来,当着谢晟的面放在,徐徐展开。
那竟然是一张空白的圣旨,加盖了鲜红的玉玺,上面空无一字。
谢晟愕然:“娘娘……”
“这是陛下病重之前,我央求陛下给我的,当时只是想着以备不测之用,谁料到情形急转直下,别说是一张圣旨,便是陛下本人亲临恐怕也没用了。”张皇后长舒一口气,庆幸道。
“娘娘……”
“跪下!”张皇后忽然怒目圆睁,厉声喝道。
谢晟先是一怔,眉目忽一凛,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神色肃然,单膝跪地。
张皇后双手高举无字圣旨,朗声道:“你谢家自开国以来,历代镇守我大齐门户,忠肝义胆,碧血丹青,数次救大齐于倾覆之际,如今国有危难,你为谢家男儿,自当承袭先祖之业,挽天倾,扶社稷,救天下苍生于沧海横流,如今陛下受奸人所害,我张氏女以妇人之身僭越天子之尊,命你护送卢阳王妃出宫,护我李家血脉,再兴我大齐皇室!”
每一个字都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张皇后目光锐利,声色俱厉,而谢晟岿然不动,只是静静地仰头看向张皇后,还有她手中高高举起的那张无字圣旨。
一时间,只有微尘在凝固般的秋日时光里缓缓飞舞,就如同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两人一站一跪,一老一少,都如雕塑般默然不语,而那张承载着大齐命运转折的无字圣旨,在日光里轮廓模糊,近乎融化消失在秋日的暖光里。
很多人的记忆里,谢晟自小便是个十分漂亮的孩子,长宁郡主生的艳若桃李,谢晟眉目间有几分像她,自然也是一副好相貌,小时候也是一张雌雄难辨的脸,若是乖乖坐着,倒也像个漂亮可爱的女孩儿,可是他一动起来便一丝不像了,行动间利落干净,没有一丝拖泥带水,明明还是个小孩子,却已经像风一样洒脱轻快。
张皇后那时候便很为要做他妻子的那个女孩子叹息,凡为长辈,便没有不为小辈操心的,更何况是那个母亲早亡的季家姑娘,那女孩子生的虽然好看,可是总有种福寡命薄的意味,体弱多病,性格又有些孤冷,有很苍白的脸和很纤细羸弱的脖颈,是经不起一点霜雪的样子,一生都要被很精心地养在温室里,才能好好活下去。
和谢晟这样肆行无忌的人,实在是很不般配的,她大抵会吃很多很多苦,一辈子也难得展露几次微笑。
而某一天,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忽然从盛京消失了。
当谢晟的死讯传过来的时候,陛下还落了不少泪,可是张皇后总是不大信。那个无法无天的孩子怎么会这么悄无声息地死去呢,他似乎总该与天翻地覆这些词有些关系,这么寂寂无名的死去,实在是不应当的。
而在真正的天地倾覆之后,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个孩子,却已经变成了另一种样子。
张皇后昔年在闺阁时,便多与世家公子谈文论诗,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孩儿,自小当做男儿教养,她见过很多英俊潇洒的公子哥,他们谈吐得宜,举止优雅,学富五车,可是却总让她感到还是个没长大的少年人。
说到底,一个男孩子到底有没有长成一个男人,是可以从眼睛看出来的,谢晟曾经有一双飘忽不定的眼睛,可是这双眼睛如今在秋日的阳光里仰头看她时,颜色依旧那么浅淡,没有一丝阴霾,就像一片澄澈的秋水,可是又那么深不见底,看不出一丝情绪,又像是一片沉静的湖水。
而或许是一瞬间,又或许是许久之后,谢晟缓缓地,又郑重地说:
“谢晟,接旨。”
第71章 国母
无字的空白圣旨缓缓落入谢晟手中时, 就如同有什么东西从天灵盖上骤然抽走,方才那个怒目圆睁威仪不凡的皇后又变回了一个面色憔悴疲累的中年女人,甚至比方才所见还要更加衰老羸弱,就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慷慨激昂, 便已经耗尽了她全部的精神与活力。
她摇摇晃晃坐下来, 良久之后, 才将脸埋进手掌中, 低声叮嘱道:
“天黑之后,你便可带卢阳王妃出宫, 旁的事情一概不必忧虑,我自有办法。”
谢晟却并没有依言离去,他立在原地,握着圣旨,静静看着张皇后, 那神情与方才又并不相同,一双眼睛直直看过来,极沉又极净,像是仍然在等着张皇后的另一句话。
张皇后先是疑惑, 不明白自己还有什么没说清的, 后来便恍然大悟,她脸上泛起苦笑, 按着突突直跳的额头, 叹息道:“是我疏忽了……谢侯爷和长宁郡主确实还在囚禁之中, 你弟弟的情形要麻烦些,但既然卢阳王已死, 那么我便有办法救他们出来……我虽无能, 但也会尽力保住他们周全, 你不必有所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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