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张陌生的,熟悉的脸,其实也不是多亲近的关系,这里面有谢家的嫡系,也有一无所知就被李严送上死路的倒霉蛋,他们也未必真的有多佩服他,背地里不知道说过他多少坏话,可是到底也曾在出征的夜里共饮过烈酒,在火光里醉醺醺说起家乡的亲朋和死去的故友,他们前仆后继的拦在他面前,争分夺秒地把他从绝境里一次次抢出来,争先恐后地代替他死去。
他从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想,这样的世道里,如果真的有人应该去死,总该是他这样的人先死,而不是像张小胖那样柔弱的傻瓜,也不该是那些大字不识的笨蛋。
要赌命就该先赌他的命,要流血就应该先流他的血,他觉得这才是正确的事情,可是这种正确本身只是一种傲慢,最终他流了血,却没有死去,死去的是别人,成千上万的脸在血与火里对他嘶吼咆哮,快走!
他的血和旁人的血其实没什么两样,一样无关紧要,哪怕生生流干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东西。
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被出卖的战场上,所有人的尸骨都会埋葬在这里,被大雨冲刷干净,孤魂野鬼徘徊荒野,却仍然在某个春闺人的梦里悠悠微笑。
只有他这个半死不活的灵魂,尚且苟且偷生。
他喝雨水,吃虫子,在泥泞里爬行,不顾一切,不肯死去。
他要活下去。
他要活下去。
共饮过的每一滴酒都滚烫,在谢晟已经流尽血液的血管里如烈火燃烧,在以仇敌的血浇灌之前……将永不熄灭!
-
窗外雨声簌簌,谢晟声音平淡,被出卖,战败,被救,有人替他引来追兵,还好他运气不错,被路过的猎户所救,他在这家修养了一段时间,到终于能够起身之后,便动身离开。
三言两语便全部说尽,其实他总还想再说些什么,说说通敌叛国的李严,说说那些一无所知便死去的人,说他怎么在泥坑里睁着眼睛不肯闭上,任凭雨水冲刷着他的眼睛,许多许多的事,他这一路上迢迢路远,总该有那么多的事情应该向人诉说,可是最终他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他开口的那一瞬间忽然发觉,他其实并不是想要倾诉,并不是想要被理解,也并不是为了寻求他人出谋划策,他只是很想和季青雀说说话,没有任何理由,也不报以任何目的,随便说说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到哪里就说哪里。
那些惨烈的死,曝尸荒野的人,被血浸透的衣衫,如烈火燃烧如刀尖冰冷的愤怒,还有千里长路上扑面而来的瑟瑟风尘,这些重的几乎压断他脖子的东西,在这下着秋雨的静谧午后,忽然变做发间的几片落雪,轻轻一拂,便消失无踪。
秋雨刷刷,击打着金黄的梧桐叶片,室内一片安静,季青雀的声音在潮湿的雨声里轻轻响起:“接下来,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盛京一次,我要进宫,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谢晟说。
这是一句让人大跌眼镜的话,他大伤未愈,盛京形势未明,如果真是风云变色,他就会是谢家最后一个人,也是谢家最后可用的一张牌,他将会被剥离出他个人的意义,成为一面价值巨大的唯一旗帜,而他死而复生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要深入龙潭虎穴。任何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都会对他百般阻拦,不肯他再拿自己的性命冒险。
可是季青雀依然只是点了点头,说:“好。”
这让谢晟偏着头,看了她一会儿。
多难得啊,人世间居然有个人,叫你话不必说尽,她便已经什么都明白,既不为你落泪,也不多言多语,可是在你刚九死一生地活下来,又决议再去找死的时候,她却会力排众议,对你说,好。
这个人,是不必,也不该道谢。
于是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笑着移开目光,倚坐在床头,和季青雀一道看窗外秋雨潺潺,芭蕉声碎梧桐黄,青瓦朱檐笼薄纱,四下除了雨声再无半点声息,实在是个应当被烙印在记忆力的悠远午后,合该几十年后再想起,耳畔也回响起雨声沙沙,苍绿朱红淌过金黄的时光,未曾褪色半分。
第69章 入宫
盛京, 清晨,薄雾弥漫。
一辆板车停在康宁门前,为首的老人摘下帽子,弓起佝偻的身子, 含笑对门口的两个护卫道:“两位大爷, 早啊, 这是刘公公的牌子, 还请各位大人行个方便。”
康宁门是皇宫的侧门之一,平日里只供采买的低级宫人出入, 素来便是整个皇宫最没有油水的地方之一,看守的侍卫懒懒抬起眼皮,扫了一眼那人手里的令牌,脸上扯出一丝笑容,一边从腰间取下钥匙, 一边寒暄道:“李老头,你倒是有本事,张公公才失势,你便又立刻得了刘公公青眼, 这是又要给刘公公送什么好东西去?”
那名为李老头的老人连忙垂下头, 诚惶诚恐地摆摆手,颤声道:“两位大人莫要如此说, 小老儿不过是一介菜农, 不过是今秋霜重, 刘公公想要吃几口新鲜青菜,才嘱咐小老儿趁早送来的。”
他一边如此说, 一边颤颤巍巍地从板车上解下一个布袋子, 双手捧着, 只是他发须皆白,年老体弱,一时不慎,身子一晃,竟然像是要跌下去,他旁边的护卫原本正要检查盛满青菜的菜缸,眼疾手快,立刻将李老头扶住,李老头点头哈腰,不住道谢,一边将手里的包裹递给守卫,唯唯诺诺道:“多谢两位大爷这些年的拂照,今秋天寒,家里收成不好,还盼两位大爷不要嫌弃,多少改一改口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