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未免有些残酷,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样暴烈严酷的战事里,全军覆没之下,又焉有活口,谢晟也许已经死在乱军之中,也许逃出去之后早已伤重而死,战场是最平等的屠宰场,对所有人都不会有任何偏袒之意,谢晟活下来的机会小的近乎不存在,明知如此,还要冒着牺牲忠心耿耿的好手的代价去寻一具尸首,这根本是毫无意义的的行为。
可是谁也没有出声阻止。
承影抱着剑,愣愣仰起头,白衣的少年似乎还不太明白,他很认真问:“哥,我们姑爷是死了吗?为什么呢?”
一只手从旁里伸出来,轻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龙雀难得再出现在人前,黑衣的青年和弟弟站在一起,依然面色冰冷,一双眼睛却望向那远处的朱红高楼,久久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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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州富庶,先帝在时尤甚,而先帝南巡之日,崔徽曾经收拢天下能工巧匠,建白发楼,以迎天子。
那段时日犹如一段虚幻的泡影,至今仍然流传不绝,在寥寥数语中,便能够勾勒出一副美姬如云,明珠铺地,众人醉后同哭,醒后狂歌的场景,尘世间最为极乐的一副画卷。
可是就像世人大多只知鲜花着锦,不知烈火烹油一样,他们也并不知道,在先帝离去之后,这曾经狂醉极乐的白发楼便落下重重重锁,积满灰尘,许多年不曾再见天日。
白发楼其实个很冷清,很寂寞的地方。
季青雀第一眼就想,这么高,这么空的地方,既冷,又潮湿,还那么暗,就连光线都是幽幽的,悄然地浮在水面上的,人也像是无根之萍,无所倚仗,这样的地方,连骨头都会浸着凉意,又有什么快乐可言呢。
四面是白色的水台,水台极低,近水,水面上波光闪烁,像是笼罩着一片飘渺的雾气,一个笼着素绢的女子坐在水面上,素手抱着琵琶,盈盈弹奏,嘴里唱着一支古老又凄凉的歌。
不远处的水台上,一个身量纤细的女子倚在榻上,支着额头,正静静地听着。
悠悠的歌声飘荡在空旷的高楼之中,那披着素绢怀抱琵琶的女子缓缓起身,向那个少女走去,盈盈水光弥漫,涟漪一圈圈扩散开,素娟雪白,从肩头垂落,在昏暗的光线里,真像是有三千丈白发一般。
她轻盈地穿过水台,在涟漪摇曳的榻边蹲下来,仰起头,像是一只柔顺美丽的小鸟,用一种轻柔的,像是生怕会伤害到谁一般的语气问道:
“……大小姐,您很伤心吗?”
她嗓音柔和婉转,声音里似乎仍然带着那只古老歌曲的悠远回音。
她本来是害怕季青雀,从第一面见面就很害怕了,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可是到了今天,季青雀却忽然说想听她唱歌,于是在幽暗寂寥的白发楼里,她一支又一支地唱着那些古老的宛国的调子,只为季青雀一个人唱着,而季青雀并不说好,也不曾说不好,她只是撑着侧额,静静地听着。
可是歌伎却渐渐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季青雀能够听明白她在唱什么一样,她的声音,她的曲调,那些遥远古老又悲伤至极的词句,好像穿过一切冰冷的黑暗,直直地触碰到了季青雀的内心,她几乎不能相信,这个总是冰一样冷漠,也像冰一样坚固的女孩子,内心深处居然可以有这样深沉又庞大的悲伤。
……就好像她已经孤独地活了一辈子一样。
于是渐渐的,她不再感到害怕了,心里甚至生起一种说不出的怜悯痛惜之心,她并不懂别的事情,她只是一个歌伎,也只会唱歌,可是就连这样的她也知道,大小姐的未婚夫死去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谁也不知道的时候。
那是很让人伤心的事情。
这样俗套而凄凉的故事出乎预料地唤起了她内心的一点母性,以至于她暂时忘记了一切,甚至忍不住想要走到季青雀的面前,柔声安慰她几句。
季青雀则静静看着她,这名歌伎有一张十分奇特的容貌,初见惊艳绝伦,好似云端神女,第二眼又觉得美的不过平平无奇,可是如今再看,又觉得她生着一张极柔顺的脸,眼睛清澈安静,满是温柔与善意。
片刻之后,季青雀才摇摇头:“不,我不伤心。”
歌伎睁大眼睛,好像完全想不到竟然会这样回答,一时怔怔地看着眼前苍白的少女。
季青雀伸出手,纤长白皙的手指穿过歌伎流水般的黑水头发,拂过歌伎的耳垂,脸颊,她的手指冰冷至极,让歌伎下意识微微颤抖了一下。
“我不伤心,没有什么可伤心的,”季青雀轻轻地说,她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高楼之间,激起连绵不绝的回音,“我只是感到遗憾,非常的遗憾。”
遗憾,遗憾什么呢,还有话没能对那个人说吗?歌伎茫然地想。
“我曾经短暂地幻想过,我是不是能些做到什么,并且甚至就在昨天,我还认为我已经做到了。”
“但是那都是虚假的,我只是自认为认为我做了许多事,自认为一切都会不一样,自认为我手中终于握住了足以改变命运的力量,并且为之感到心满意足。”
季青雀轻轻地说,像是梦呓一般:“但是那是错的,这一切仅仅是因为我作弊才产生的错觉,那是通过欺骗上天才得来的东西,我甚至从来没有想过,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不需要付出代价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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