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的粗陶小人是宛州北边相邻的柳州的特产,接着便是更北边的州,季青雀都能从他这些天捎过来的东西里,一一拼凑出他北上回归的路线。
高天湛蓝,道路广阔,谢晟骑着马,风尘仆仆,见一切风景和世事,眼睛里依然带着那种漫不经心,又无所畏惧的笑意。
——这东西我觉得很有趣,你也应该看看。
季青雀重活一次之后,曾经很认真地思考过,她到底为什么要嫁人呢?
为了谋求生计吗,不,她即便一辈子不嫁人也不需要为了生计奔波。
为了有人照料吗,也并不是,论起贴心周全,哪怕再不合格的下人丫鬟也胜过一个丈夫数百倍。
为了能够支撑门庭吗,不需要,她的姓氏已经足够让她抵御世上的大多数风雨,一个丈夫能够再为她所增添的光彩着实不多。
为了名节?为了孩子?为了不被世人指责?
她并不在乎这些,她发自肺腑地对这一切都厌倦至极,她不喜欢见人,也不喜欢按照世人的要求而非她自己的心意生活,这些曾经对她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就如同书页上的灰尘,手指轻轻一擦就能全部抹去。
她为什么要放弃她如今拥有的一切,去向另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人献上自己的一生呢,去为另一个人打理后宅,生育子嗣,照料他的父母姬妾和孩子,连死了也要与他合葬,这种从前看在眼里习以为常的生活,她为什么现在才发觉其中的愚蠢之处呢。
她为什么要嫁人呢。
她为什么不能不嫁人呢。
在见到谢晟之后,这种想法又再次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清晰,冷静,盘旋不去。
她并不是害怕这个想法有多么疯狂,多么离经叛道,她只是还没有想明白。
而她依然得不到答案。
青石冰凉坚硬,被指尖已经有些捂的发暖,季青雀缓缓回过神,望着手中这片苍翠美丽的青石,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失神了片刻。
半晌之后,她才将青石放回桌上,轻轻地开口:“把它收起来吧。”
“好的,大小姐!”
第58章 甘罗
甘罗城原本有家姓刘的富户, 世代买田买地,积累起了一笔不小的财富,那刘老爷出了名的乐善好施,素日里, 城里的人见了他, 都要笑呵呵地称一声刘大善人。
西华关大破这个惊心动魄的消息一夜传遍整个北边城镇, 刘家人也立刻胆战心惊起来,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太换上了破破烂烂的布衣,将银票和碎银子都缝进了鞋底里, 整日抱着襁褓里的儿子不松手,又让还未出阁的女儿脸上抹上一层厚厚的锅底灰,一有风吹草动,她们就要立刻和家里的下人一道混进难民堆里,往中原腹地跑。
一家人辗转难眠了好几天, 没等来穷凶极恶的胡兵,却等来了仓皇逃命的大齐军队,刘太太抱着儿子,大大松了口气, 这些兵爷来了, 他们这些老百姓终于有了靠山,不用再整日里担惊受怕, 这实在是个好消息。
可是刘大善人知道了, 却伏地大哭起来, 这杀人不眨眼的乱世里,兵匪能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还是打了败仗的军队, 与豺狼又有何意?我们城里的大人们又不肯开门放他们进来, 过不了几天,等到他们恼火起来,说不得就要打进来城里来,用我们的钱,住我们的房子,欺负我们的女儿,还要吃我们的肉啊!
他与老妻抱头大哭一场,换上一身干净的布衣,带上一个年老的仆从出城,谦卑地向一个个年纪小的足以做他儿子的粗俗兵丁询问他们的上官,最后终于被一个路过的下级军官发现,问清来意后,那下级军官大为吃惊,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后,便将他带进一间才搭建的营帐。
掀开帐子,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十几个披甲配剑的军官围在一张桌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刘大善人膝盖一软,哆哆嗦嗦地往地上一跪,伏地大喊:“大人吉祥,小老儿是本城的住户,代表本城百姓来向大人们问安,本城百姓翘首企盼王师驻扎,小老儿愿意让出自家的房屋,为大人们接风洗尘!”
一片沉默里,战战兢兢的刘大善人听见头顶传来一阵低沉的笑声,听上去并不年轻了,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那人笑着对周围的人说:“你们看,我就说我们应该早些进城,瞧瞧,把人家都吓成什么样了?”
一阵脚步声响起,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力道温柔又不容抗拒地将他扶起来,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疲惫,却依然目光如电,儒雅英气的脸。
在这个人面前,刘大善人觉得自己就像是变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心里的任何算计谋划都随着骤然冒出来的冷汗一道渗出,那是久经沙场的人才会有的气势,哪怕无意威吓,却仍然让人喘不过气来。
那儒将一般的男人微微笑道:“老丈,你不用如此害怕,我是李严,我们并不是逃亡的散兵游勇,而是要在这里重新开始,把西华关再次夺回来!”
言辞温和,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锐气豪情。
第二天,李严便率部攻破城门,将藏在桌子底下瑟瑟发抖的主官拖出来,令他们办公行事一切照旧,又将诸位身有官职之人安排进镇上富户家里,至于所率的军队,一概仍然驻扎在城外,不得轻易侵扰百姓。
城里风声鹤唳数日,刘太太又换上缝了银子的布衣布鞋,左手抱着儿子,右手拉着女儿,随时准备一有不测就立刻逃命,但是出乎意料的,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那个住进他们家偏院的李将军极为温和谦逊,偶尔在路上撞见,他便远远地,礼貌地避开她们这些女眷,不像个当兵的,倒像是个读书的大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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