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发花白满脸皱纹的孙大人仿佛又见到了那白马长街天下惊叹的盛景,良久之后,长长叹息道,只可惜来的是位千金,若是季大人的儿子,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
可是此时此刻,真正见到这位季家大小姐时,刘师爷却忽然想,即便这是位千金小姐,也未必不值得孙大人一见。
因为这个面色苍白,神情却异常镇定的少女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刘师爷,州军还有几天才能抵达,可曾派人向州府求援了?”
第二句话是:“若有所需,尽可开口。”
刘师爷心头顿时大定。
这位季家小姐所说的正是关键。
前朝末年,世族势大,引兵自重,哀帝励精图治时曾经也引得四方世族惧其锐气,俯首拜服,只是后来哀帝无道,世族则又如从前般视中央朝堂于不顾,争相割据,倾轧不休。
如此群雄逐鹿的乱世,却是平民出身的李贤力压诸方势力,一举夺得高位,他吸取前朝灭亡的教训,严禁世家大族屯田养兵,对地方兵力也严加控制,一州军队都由州府控制,下旨州府兵符共分三份,文官州牧掌其一,武官都尉掌其二,以及中央派驻州府的监察御史掌管最后一份,唯有三令合一,才可大规模调动州军。
李贤在位时,政通人和,朝堂民间都欣欣向荣,他又是个精力充沛的君主,一手构建了一套完善的施政体系,俨然足以保子孙后代万世不变。
但是随着李贤去世,他的后世子孙,既无他的勤勉聪明,也无他的雷霆手段,原本精密无缺的政治体制也渐渐成为了一种冗余和累赘,就像此时,哪怕明知有流民作乱,州府也决不可能及时出兵。
不如说就是因为这种严格冗长的政治体制,才使得文武之间隔阂越发严重,甚至到了阳奉阴违政令难通的地步,几乎到了阻碍朝堂政令的实施。
苇城兵力不足,流民正势盛如虹,又是守城军队的数倍,但是终归是散兵游勇,不可抵御州军,只要苇州坚守城池,等到州军前来,一切都可引刃而解。
刘师爷长长舒了一口气,如果这位季家小姐真是如传闻中的盛京世族千金那样不知世事清高天真,那苇城之事,决不可与之相商。
幸好并非如此。
……莫非真的就像孙大人说的那样,季家代代都会如先祖庇佑一边屡出异人吗?
刘师爷心头念头一闪,他上前一步,以最标准的动作,真心实意地行了一礼,道:“回季小姐,早已派出求援军队,如若不出意外,军队从州府开拨,最迟三日便可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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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军围城,曾经歌舞升平的苇城如今一片死寂,风声里都是人心惶惶,承影却是最满不在乎的一个,还是笑嘻嘻的一张脸,怀里抱着一把手臂长的剑,季青雀走哪儿他便跟到哪儿。
他很自信地拍了拍胸脯:“大小姐,别担心,我很厉害的,到时候有我在,谁也别想碰你一下!”
话音未落,便被张秀才用折扇重重敲了敲头:“闭嘴,什么那时候这时候,少乌鸦嘴了!”
季青雀却静静地说:“我不担心。”
承影立刻高兴起来,斜着眼,得意洋洋地看向张秀才,张秀才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一步,在季青雀身后偷偷一瞄。
崔家的护从已经换上了城卫的衣服,井然有序地流入混乱的街道中,慑于对官署的恐惧和信赖,原本动荡不安岌岌可危的局面很快便安定了下来。
张秀才看着季青雀平静的侧脸,心里忽然一突,他咽了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小姐,接下来我们还要干些什么?”
季青雀静静看着天色沉沉的远方天空,大片乌云如鲲鹏的长翼,覆盖九天之上,山雨欲来风满楼,而她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如同密云最深处投下的阴影,她就这样眨也不眨地望着远天,很久之后才轻轻地,如同梦呓般地开口,吐出一个字: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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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苇城恐怕很难拿下了。”老三皱着眉,眺望着苇城坚固的城墙。
徐群立在山坡上,望着远方的城池,摇摇头,面色肃然,久久不语。
老三挠挠头,推了推一旁的文弱书生,道:“小七,你脑子好,你说,大哥这几天总是不声不响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被叫做小七的男人摆了摆手,抬眼看了一眼高处的徐群,轻轻咳嗽一声:“三哥,我只是猜测,你听一听便是。”
“婆婆妈妈的,说就是了,我还会怪你不成?”老三急道。
小七无奈一笑:“我观大哥神色,这些天愁眉不展,恐怕是只为了一个字。”
老三追问道:“哪个字?”
“路!”小七斩钉截铁道。
“我们一行人,若要成大事,手中既无兵马,也无钱粮,更无地盘,不过得到若干流民的一时依附,又有大哥运筹帷幄,因此才侥幸连下数城,但是,三哥,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何不固守城池,高筑墙,缓积粮,而要跋山涉水,前来苇州?”
老三一愣,道:“……为何?”
“因为我们出师无名!”小七似乎也渐渐理清了自己的思路,语速越来越快,”即便大哥已经打出了顺天平难的旗号,可是我们到底也只是一介草民,谋反篡位本就于理不容,若是如无头苍蝇一般乱窜,一旦时日长久,恐怕不等朝廷攻打,我们已经自行变成一盘散沙了,那怎么可能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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