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登时被你气笑了,艰难地俯身扶你。你亦扬唇一笑,打横抱起我,送入卧房。眼见你走了,立在回廊服侍的小厮才敢笑出声来。
卧房中,立着一面錾金包边的海马纹(3)落地穿衣铜镜。你我立在镜前,我服侍你脱了衬裙,换上安寝穿的宽松主腰。我一壁为你系着镶嵌红宝石的铜扣,一壁说着闺房私话。
我轻叹道:“海姑娘和冷编修到这个年纪都不娶夫,也不纳侍,是不是……”
你笑道:“她俩都有帕交之癖。”
听到“帕交之癖”四字,我羞得垂下眼眸。大顺朝极重礼法,十分排斥离经叛道之事,世人认为,女子应当成家立业,多女多福,不得冒天下之大不韪。女女之情,无法绵延子嗣,故被认为登不上台面。
但大顺朝的怕交情其实颇多,十几岁的小姑娘都被禁锢在族学,见不到男人,自然容易移情到同窗。庙堂上的权贵高媛,才高八斗,也容易与志同道合着生出共鸣。
只不过,帕交之情往往无果。到了一定的年纪,女子们都会娶夫纳侍,大多不敢抛却功名,与女伴相伴一世。
我想起冷画屏将海棠春从雪地中抱出来的模样,心里一怔:“妻主,你说,她二人能不能走一辈子?”
你回眸看我:“能走一辈子的,其实从一开始,便是同路人。”
我坐在长榻上,望着窗外寒月:“她们不是同路人吗?冷编修答应了海姑娘,来日要陪她下江南。”
你握着一柄琥珀纹犀角梳,为我拆散顶髻,梳理着垂落的青丝:“鹤郎,冷画屏与我是盟友,我们在计划谋逆,拥立新帝,给大顺朝廷彻底换血。而海棠春是海家女儿,是海阁老之嫡女,海阁老则是旧朝堂的中流砥柱,元甍帝的肱骨忠臣。她们两个,迟早要走向对立。”
我抚着你为我卸下来的青釉玉簪,沉吟道:“时也,运也,命也,非人所能及也。”
你却道:“倘若没有家族的对立,她们两个,应当也不会在一起。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抬眸:“此言何解?”
你微侧身形,我便看到后背的玄毒蝎纹身。它尾刺呼之欲出,凶光毕露,越发显得你的雪背无比性感。你道:“海棠春离经叛道,可以什么都不顾。可冷画屏乃冷家嫡女,正五品的编修高媛,她不能什么都不顾。”
海棠春好楼伎、好诗书、好享乐、好远游,已如此使人喟叹不解。倘若世家嫡女有帕交之癖的逸闻传言出去,恐怕会引得全天下的人津津乐道。
海家和冷家都丢不起这个人。
你调笑道:“倘若知道自家姑娘真有帕交之癖,李观今这悍夫恐怕能把她包成饺子。”
我道:“活在世上,当真是个人有个人的烦难。”
你不愿再与我多言,将我推回拔步床上,随手掩了床幔,吹灭夜烛,照例与我睡前长吻。床侧玉钩上挂的釉红(4)流苏微微颤动,帐内春光彻骨香。
此时,一个小旗官跌跌撞撞跪倒在云母屏风后,声音带着无穷无尽的惊慌:“千户高媛,阁主已经在弥留之际了!”
我抱住你后肩的指尖一颤,整个人如坠冰窟。养尊处优的手指刺入掌心,活活折断一根指甲。
第44章 ??戚寻筝
“千户高媛, 阁主已经在弥留之际了!”
我离开你软玉温香的怀抱,让你先歇息,随后面无表情地任由丫鬟服侍穿上朝服,顶佩满钿。青莲紫的马面裙上盘踞了面目狰狞的睚眦图腾, 它神情犹如笼中困兽。
浓墨般的夜里, 我腾身上马, 往凌烟阁奔去, 看我即将断气的生母。
在荒寒月下,我忽然想起幼时生母所收留的短暂半年, 我也曾小心翼翼地讨她欢喜,可抬眸见到她冷肃的眉眼,我又自知无用,如虫豸般躲到角落中。
那时我便知道,活在这世上, 讨好无用,跪地无用,卑微无用,她永远不会像看嫡姐一样看我。
哪怕是自己女儿, 也是分三六九等的。嫡女高于庶女, 庶女又高于私生女,想要的私生女高于不想要的私生女, 我只是她一夜风流留下的把柄, 随时会成为朝臣弹劾的证据。
当年她将我爹赶出鄞都时, 已在心中默认,我会死在蜀中。
惊鸿阁中灯火晦暗, 隐约传来压抑的哭声, 这属于赵谏与小厮。我踏入阁中, 见戚香鲤躺在紫檀木雕蟠龙长榻上,面色泛出青紫,呈中毒已深的迹象。嫡姐跪倒在右侧,玉山一样的身形纹丝不动,眼角却有几许泪痕。
我面无表情拟了声鸟鸣,肩头雪鹰顺服地飞出去。我如常跪在长榻前,行礼道:“臣女见过阁主高媛。”
寻嫣微蹙蛾眉,字字带着悲意:“娘亲大限将至,你还不肯唤一声娘亲吗?”
“不必了。”戚香鲤缓缓抚摸着自己的金错刀,她的金错刀乃是陛下亲赐,以绝世砂铁铸成,削铁如泥,势不可挡。
此刀铭为“龙吟”。
戚香鲤叹道:“倘若你因可怜我这老婆子,不情不愿唤一声娘,我宁肯不听。”
寻嫣水杏似的眼眸里落下一痕清泪,她犹可自持:“娘,您有什么放不下的,尽管交代给我们!女儿们定万死不辞。”
戚香鲤颤抖着伸手,轻抚寻嫣年轻饱满的雪颊。她与寻嫣五官相似六分,气韵却相似九分,皆雍容贵丽。戚香鲤且抚且道:“你是娘亲的嫡女,也是娘亲的指望,我对你寄予厚望,所以从小到大,对你十分严苛……你呀,小时候就不像个孩子,像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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