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给佛龛添香的小厮道:“主君,因为徐公子,您和大小姐谁都不肯低头,这么下去,也不成哪。您总得——”
赵谏摇头道:“我是爹,她是姑娘,哪有爹先给姑娘低头的道理?女大不由爹,哎!罢了!”
小厮赔笑道:“要奴才说呀,大小姐除了在这事儿上固执些,其他不曾违逆您的意思。都怪姓徐的狐媚子,进了教坊司,学了不少狐媚手段,把咱们大小姐迷住了!您看满鄞都的贵夫,谁有咱大小姐这么孝顺的闺女?”
赵谏拢袖抬手,蘸了蘸竹石端砚(4)里的墨,叹道:“我这当爹的,自然满心给自己姑娘打算,圣上赏识她,还想把十三皇子赐给她当夫郎呢。她不懂我的心,我也没有法子。”
见我悄无声息踏入佛堂,赵谏抬眸看了一眼:“寻筝?”
无论是十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后,我都与他不曾说上几句话,关系淡薄。我颔首道:“寻筝见过戚主君。”
“坐吧。”赵谏显然不愿见我这个私生女,头也不抬,他吩咐小厮,“给二姑娘上茶。二姑娘,今日怎么有空来这里?”
我是来杀你的。
我将九亭连弩放在一旁,抿茶道:“今日寻筝闲暇,来佛堂静静心。”
他只当我是来讨好嫡父,也不接话,只是继续抄经幡,不怎么理睬我。我让小厮取来笔墨,也抄起了经。
许久后,赵谏抄倦了,起身饮茶安歇:“你为谁抄经呢?”
我步步逼近,九亭连弩列好机关,笑得阴狠:“为你——”
“啊——”
“护驾!保护主君!保护主君啊!”
“二小姐你疯了!你对我们主君举箭做什么?!”
我的邪笑映在佛前的七宝琉璃上,仿佛嗜血的狼。我越笑越狰狞:“我在为你抄写经幡!愿你死后,经过六道轮回,莫沦落畜生道!”
赵谏惊唤道:“小杂种!你要干什么?!”
我冷声道:“我要杀你!当初陷害我爹与师娘私通的是你!挑拨戚香鲤起疑我血统的是你!毁了我爹容颜的是你!要将我父女二人逼死,你才算甘愿,是不是?!”
赵谏犹自镇定,高声道:“胡言乱语,冒犯长辈!”
我轻轻吐出六个字:“秋砚已经招了。”
赵谏面色登时煞白。
抬起九亭连弩,我正欲娶他性命,报仇雪恨。死在我手上的人命,没有上千也有八百,多他一个不多。
性命攸关间,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桩事,故意射箭射偏了,没有取他性命,只断了他的右臂。赵谏哀号须臾,昏厥在地,血溅经幡。
佛陀依旧面目沉静,拈花含笑。
我今日留他一命,是因为昔日,嫡姐对我有恩。
恩必报,仇必偿。
我六岁那年的腊月(5),骤雪纷纷,滴水成冰。戚香鲤不曾给我爹名分,我便只是她的私生女,连庶女都不如。小厮们为了巴结主君,把我们院子该领的炭火分走了。
倘若房中没有地龙,那连衾被都是冷硬的,我和爹爹夜里不得安睡,苦不堪言。主君房中却烧着暖融融的银霜炭(6),暖如春日。
我受不住了,便趁爹爹不注意,往厨房去寻那些趋炎附势的刁奴理论。
临近晚膳,厨房烧着锅灶,热气腾腾。几个厨郎坐在门槛儿上,闲话家常。
“哎哟,我可听说,宋七他妻主啊,天天嫖,嫖不够啊!”
“谁让他一副夜叉模样?哪个女人能喜欢?看了就倒胃口!”
“哈哈哈哈,谁说不是呢。”
“主君的佛跳墙煨在砂锅里,快到时辰了,可别误了。”
“误不了,误不了!”
“咱们再说宋七啊……二、二小姐——”
听他们惊愕地呼唤“二小姐”,我也不理论,艰难地跨起一个小篮子,便跪在地上,把厨房的乌炭拾进去。
虽说我是二小姐,但生父卑微,主君不喜,连奴才也看不起。一个胖厨郎气哼哼夺过我的篮子:“你干什么?!回你院子去!”
乌炭落在地上,我又往袖子里捡拾。
另一个厨郎闻讯而来,嗤笑道:“怎么?二小姐是主子,主子还要跟我们奴才抢东西?”
彼时年少,听不出他的嘲讽。我分辨道:“没有炭火,我爹睡不着。”
厨郎笑得刻薄:“睡不着?怎么会睡不着?让陆小郎睡灶里呗,那里最暖和了。”
我不顾体面,往他身上撞:“你把炭给我!”
厨郎变了脸色:“这是膳房的炭,都是有定例的,你凭什么取走?!”
几个厨郎围上来,把我推出厨房,推倒在二尺深的雪中。我从小性子就孤拐硬气,弯着腰往他们身上撞。登时厨房中叱骂声成片。
“你们这是做什么?”
忽传来一声稚嫩的呼唤,年纪虽少,却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意味。我手上身上都是黑炭的痕迹,像是小花猫。抬眼一看,声音的主人正是我同母异父的嫡姐,寻嫣。
寻嫣穿着体面的金黄锦袄,锦袄外是杏黄的金缕腊梅比甲,比甲上镶嵌着精致的雪白兔毛。她绾着总角双髻,系着璎珞,五官纯美。
一见到主君亲生的大小姐,厨郎们登时不敢闹了,只道:“这里这么冷,小姐不在房中烤火,怎么来这儿了?主君若是知道,怕是要担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