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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0节
    只见大道上的军阵衡平竖直,队列整齐,刀枪如林竖在半空。众军静待在城门口,明光甲闪闪发光犹如一道道铁墙,随时准备与冲进城中的突厥人肉搏。
    中军各官员上城墙巡视,见此场面顿时对李适之拜服。
    这边的城里折腾了好一阵,突厥兵总到了两里地开外的地方。草原上视线开阔,老早就见到他们的马队,看起来不远,实际路程却不近。
    西门城门依然紧闭,下面的汉民已经绝望了,但是有呼天抢地捶地哀嚎,别无办法。他们就像火灾中即将被烧死的灾民,又似面对洪水波涛无路可逃的人……而现在,灾难来自于人类本身,但和灾害豺狼一样无情残酷。
    果然突厥轻骑首先就有一股人马向西门扑来,大约看见这边乱哄哄一群以为有机可乘。待骑兵冲近了才发现城门紧闭,城墙上强弓硬弩严阵以待,下面只是一群牧民和半武装的军民。正如鲨鱼闻不得血腥,这帮游牧骑兵也见不得活人,很快就横冲直撞过来抓人抢夺牛羊财物。
    这时城上奔来一个传令兵,喊道:“中军有令,敌兵近城便可攻击!”
    将领得了授权,便下令放箭。箭矢没有长眼睛,自然不论突厥兵和平民,城下不断有人中箭扑地者。突厥兵先头部队人少,被一通箭雨攻击便赶着劫掠到的人马牛羊陆续后退。仓促之下没有被抓的人也被骑射掠射,毫无防护的军民死伤殆尽,城下很快就留下了一地的尸体。
    突厥兵铺天盖地地靠近,但在近千步之外就不再前进了,唐军的床弩弩炮射程达好几百步,再近就成了活靶子。
    前军劫了一些汉民回到主力中,很快就当众发生了屠杀事件。突厥将领认为攻城之际没必要留俘虏奴隶,遂下令将男人和小孩砍杀,只留下年轻的妇人作为泄|欲|工具,女人在草原也是一种值得人们抢夺的资源。
    得知了西门有强弓硬弩防守较坚固,他们便丢开了西门,派出三队人马佯攻其他三面试探火力虚实。攻城之战渐渐拉开了序幕。
    第四十章 难堪
    突厥大军开始攻打西城的时候,军情的消息才刚刚报到中城薛崇训所在之处。
    这时“鸿门宴”正到紧要关头,薛崇训都打算按照约定的计划摔杯了,却听得突厥人入寇的消息,手里握着的酒盏又轻轻放下来,沉默不语。
    下边的武将开始议论纷纷,主要是想着西城此时被突然袭击,将帅们都不在,调度基本处于瘫痪状态,所以不得不让人担心啊。
    薛崇训心道:这里的几十员大将不仅有西城的将帅,而且包括了整个三城驻军的指挥体系。如果在这节骨眼上切断了决策中心和下层将士的纽带,短时间内要动员三城驻军抵挡突厥入寇就变得有些困难了。毕竟从关中军中临时挑选武将去控制安北军绝非上策,将帅们刚刚接手各部完全都没摸熟状况就要拉上战场,战斗力和智慧灵敏度可想而知。这时候杀了武将也十分影响士气。
    他琢磨着或许可以随机应变地适时改变计划,先安抚好三城将领,让他们率军先打退突厥兵再缓图之。
    想到这里,他的手便从酒盏上拿开了,抬起头来刚想说话安抚众人,便听得那个叫李贵的大将正愤愤地大声说话:“突厥人卑鄙偷袭,我愿为前锋杀他个落花流水,如若退却半步,便与此杯一样!”说罢便高高举起了手里的酒盏……薛崇训顿时心下一紧。
    “别!”薛崇训忙喊了一声。
    可惜已经晚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枚杯子从李贵手中脱落,被他狠狠地往地上摔去。
    “当!”
    碎片四溅而起,薛崇训瞪圆了眼睛,此时此刻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等伏兵冲进来,自己那伪善的笑脸就该被当众撕得粉碎吧;同时他的亲身经历告诉了自己一个道理:摔杯为号这种用烂的招术并不好用,可能发生意外。
    果然片刻之后就听得身后那道新开凿的暗门被一脚踢开,李逵勇的声音道:“薛郎速走!”
    几乎与此同时,门外一大群披坚执锐的甲士便凶狠地涌进来,一个声音喊道:“全部杀!”
    说是迟那是快,一员身强力壮的猛士已箭步冲到最近的一个武将面前,那武将还坐在凳子上,身上穿着防御力形同窗户纸一般效果的绸衣连一片铁皮都没有,并且赤手空拳。猛士双手抓起横刀“呼”地举了起来正要迎头劈下,薛崇训的爆喝恰好响起:“住手!”
    这一声实在是很大,屋顶上的灰尘都给震得簌簌往下掉,那举刀的猛士也给震懵了,高举的明晃晃的屠刀愣是没有砍下去。
    飞虎团的将士常常在薛崇训身边,大家都对他很熟悉,包括他的声音。闻得他的声音喝住,大伙便纷纷侧目看过去,感到十分不解。
    后门的李逵勇见出了意外,薛崇训没出去,便带兵冲了进来,将他和幕僚部将们保护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的气氛就变得十分尴尬,飞虎团的人明明事前就说好了进来就杀的,现在却又不能动手了;而三城武将们也愕然地看着全副武装的甲兵。
    过了好一会儿,李贵才不解地向薛崇训抱拳道:“王爷这是何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何须劳师动众……既是鸿门宴,可现在这样又要将我等如何?”
    薛崇训也感到有些难堪,由于刚才他还没想好就出了意外,正想着此时杀他们不妥,伏兵就冲进来了,于是他就下意识就喝住了伏兵。
    如今那一瞬息之间的紧张过去,场面已控制下来,他才有机会寻思当下的状况:本来闻报军情之后他是决定不杀的,可接着又把脸撕破了……
    伏兵已出,犹如覆水难收。武将们已经确定薛崇训动了杀心,此时他们再被放回军中,会不会破罐子破摔来个鱼死网破?至于家人等因素,既然他们明白了薛崇训心黑手辣,谁能保证不反抗家人就没事……总之薛崇训认为兵变的危险非常之大。
    回过神来,薛崇训意识到自己喝那声“住手”完全是个失误,人在电光火石之间弹指之际做出的反应根本就没机会经大脑的。格斗的快速反应可以依靠平时熟能生巧的练习和习惯,可这种谋略性的东西不经思索就要作出判断,能依靠什么?依靠运气。无奈薛崇训这回的运气实在差,随机应变的反应是个错误的反应……现在又改决定,让飞虎团继续干活?薛崇训心里明白自己的身份:在专制体系下他是一个决断者。
    三国袁绍的弱点就是犹豫不决朝令夕改,决定的事儿变来变去的,在部下心中的信任都给变没了。
    薛崇训的观念是:就算自己的决定是错的,也宁愿咬牙将错就错死不认帐,一条道走到黑。
    可是,现在这件事是要一条道走到黑放武将们回去准备内战?还是当众连续改变主意?
    显然两种选择都是薛崇训难以接受的,第一种完全是二|比的干法,第二种又会让自己很不爽。
    这时张九龄见薛崇训好一会儿都不说话,便小声提醒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薛崇训站了起来,三城诸将都紧张地看着他,仿佛等待着命运的宣判,他们毕竟都是高级将领此时表现得很镇定安静,赤手空拳身处这么一个两头堵死的空间里头面对全副武装的精锐士兵猛将也是个死,何况外面全是薛崇训的人还有关中军三万。
    “这确实是个鸿门宴。”薛崇训看起来很平静地说,“张仁愿谋逆,定然需要与心腹部将合谋,你们是参与了谋划的。偷袭华清宫便是逼宫,刺客便是要置我母|子于死地而后快!母|亲大人和我岂能饶恕你们!”
    众将默然,事实如此。这个世上鲜有人被扇了一耳光,还笑着说没事我不计较的。
    薛崇训继续说道:“但是当突厥兵患的消息传来之后,我就改变主意了,不能这么就杀你们。我有另外的打算。”
    所有人包括薛党幕僚们都很好奇他是如何打算的。其实他起先有个屁的打算,喝住动手根本就是个错误……
    第四十一章 成全
    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便只在一念之间。薛崇训道:“身为将校本以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为荣,死在这屋子里会很遗憾吧?如今突厥人入寇,我决定不杀你们,让你们死在战场上。”
    所有人都没说话,张九龄等幕僚很想知道薛崇训打算怎么让他们死在战场上,这些武将都是常年带兵的人,如果放虎归山只要有兵总能拉起一帮兵马来。
    薛崇训接着又说:“待我率大军驰援西城,对阵之时你们便组成敢死队向突厥大营率先发动攻击!死后算殉国,洗清所有罪,家人将按朝廷律法给予抚恤,子孙即为功臣之后。我只能给你们这样一个机会,你们可甘愿?”
    三城降将们沉默了片刻,很快就有人站起来说道:“大丈夫之死正该轰轰烈烈重于泰山,我不愿死在这憋屈的屋子里!谢晋王成全!”
    众将纷纷站起来抱拳齐呼道:“谢晋王成全!”
    李贵道:“我等兄弟近五十人,正好组成一队,请晋王给刀兵五十副,我敢保证突厥人的伤亡将比我们大十数倍!”
    “很好,大唐儿郎当如此。”薛崇训冷冷地说道,起身欲走之时又回头道,“是有尊严地站着死,还是奴颜屈膝地跪着生……你们好自为之。”
    说罢便从后门向外走,身边的随从跟着出去。他们另外找了一处官邸设案商议军务。突厥大军南下大战一触即发,这才是当务之急。
    各人找了位置坐下,张五郎先就分析军情:“西城距离中城四百九十里,加急军报从西城发出恐怕已是一整天之前的事。此时突厥兵早已兵临西城开始进攻,西城目前的状况,恐怕已经是失守了。”
    张五郎面相俊朗身材颀长,神情举止中规中矩,为人也很正派,颇有那种大众公认的君子之风;相比之下殷辞就显得英武不足,脸太白太清秀,虽然嘴上有一横帅气的小胡子,但看起来仍然跟一个小白脸似|的,不过他通常是以儒将自居,平时是兵书不离手,走到哪里都要随身携带一本书籍。
    这时殷辞也赞成张五郎的估计,提出建议道:“这次突厥人入寇正当我们毫无准备的情况,西城已无办法,维今之计应尽快整顿中城东城的兵马,使之尽快恢复士气和战力,特别是中城驻军兵马最多有近两万,又是安北都护所在,更是至关重要。到时再合关中军三万,安北地区总兵力达五六万人,依托中、东二城要塞为根本伺机出击,打退突厥人胜算很大。”
    在军事上的议论主要就是他们两个将领在说话,幕僚们很少插嘴,毕竟术业有专攻武将有带兵经验阅历更有发言权。而鲍诚李逵勇等部将的文化和见识有限,于战争大局的眼光也比不上张、殷。
    薛崇训却一如往常地沉默了,每当幕僚部将们议论事情的时候,他都很少说话只顾倾听和思索,然后做出决定,这是他的一贯习惯。不过他的沉默并不影响大家议论,因为他们都知道薛崇训要做出决定需要权衡各方利弊,在他面前将各方面可能他想不到的关系说清楚,有助于得出较为合理的决策。
    今日又与往常略有不同,许久薛崇训都没有说话,不知在想着什么。张五郎等人也感到有些奇怪:按理现在这军情也没有什么太多的选择,要下决定应该很容易才对。
    该提的谏言都提了,众人一时找不到话,都转头看向坐在北面一言不发的薛崇训。他仍然低着头一言不发。
    他心里此时想的不是西城的安危或中东城的防务,而是身上挂的“单于道行军大总管”的印。
    长安朝廷不堪战争负担,是打算要和突厥人暂时议和的。
    “议和……”他可能想得太出神了,就把一直琢磨的这两个字发出声来。
    将领们愕然,幕僚们若有所思。
    这时薛崇训抬起头来,总算说话了:“我听过一句话:和平是打出来的。今年我们要尽量和突厥人达成和解,但是在议和之前,必须要咬它一口,让其知道痛才明白‘和’字的意义。”
    “薛郎打算如何教训突厥人?”
    薛崇训冷笑道:“自然是进攻野战,守是没有头的事儿,抓住主动权才是正道。”
    王昌龄谨慎地劝道:“安北镇初经变故,军心不稳,而奏报上言突厥人马不下十万,形势对比一目了然。万望薛郎三思:如依要地固守伺机出击至少能保安北边境无虞;若在不利情况下出击,恐失要地。”
    薛崇训起先想了许久,现在已毫无犹豫:“我已思量妥当,就这么决定吧?”
    众人没有再提出什么异议,他虽然用询问的口气,但一帮熟人都知道没啥改变的可能了。
    他沉吟片刻又说道:“调拢中、东两城及附近各部的战马,以关中军为主力组成一支适合快速行军的军队听候调遣,而守城的将士无需太多军马应把马匹让出来。到时留几千关中军在中城助防,并调几员大将到东城布置城防;而我军以进攻兵力为主,以此准备作战方略。”
    决定已下大伙便分头干活,以期实现单于道行军大帐的设想。西城已被认定无可奈何,援军自然是没有派出,只有一些斥候向西北方向散出打探军情;这几天大伙主要是在中城和东城调兵调马,从事内部整顿。
    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过得几日,薛崇训忽然得到探马来报,西城仍然未破!
    这个消息让薛崇训以下的文武官员都感到不可置信。西城虽然修得坚固,但在一盘散沙的情况下凭借不足一万的军队抵挡突厥至少十万大军而不破,实在是一件让人很难意料的事。没有中军没有协调各部的中心,正常情况下不仅作战混乱,一受攻击即崩溃也是正常现象……
    薛崇训回顾左右说:“可能是城中的文官召集低级将校稳住了军心,这才能坚持下来。”他心道宋明时期也是文官带兵,文官虽然主要修诗书典籍,也不是一定就不能指挥大军打仗。
    众人都疑惑地点头应付,有人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只等城中有突围而出的信使回来就知道了。他们兵力不足苦守城池,定会想办法派人出来催援兵的。”
    张五郎道:“既然西城还有希望,咱们于情于理也不能坐视不顾,如果能守住此镇,我军的纵深就更大,形势会变得更加有利。我建议尽快调兵增援,与西城守军里外呼应击退突厥人。”
    薛崇训听罢毫不犹豫地赞同道:“五郎所言正合我意,有西城为据点,对我主力出击与敌正面对决大有裨益。即可下令,命令已集结的马军各部整军备发!”
    战场瞬息万变,适时作出反应才能适应形势需要。薛崇训部并不拖延,干脆果断地就出兵。
    时关中军三万,留了五千步军在中城守护安北都护府,其余二万五千人加上从中、东二城调集的马队近万人,组成了一支三万多人的大军,由薛崇训亲自率领,以张五郎殷辞等嫡系心腹为副,加上关中军数十员大将节制各部,一众人马便浩浩荡荡地出中城,径直向西城驰援。
    大军方行了一日扎营,果然就遇上了从西城趁夜突出的一小队轻骑。这几个报信的人得到了薛崇训的亲自召见,并在大帐中设了酒肉赏赐以示嘉奖西城兵勇的顽强。
    他们中的一个带队的抱拳道:“卑职等受西城中军之命出城求援,今见晋王已发大军西来,我们的使命就算完成了。”
    “西城中军?”薛崇训很有兴趣地问道,“是在主持城防?能在毫无准备亦无兵权的情况下镇住各军苦战,倒是个人才,真是危难中方显英雄本色啊!”
    薛崇训这么一提,信使立马就来了劲,钦佩之色溢于言表:“李公子正是如此的人,有勇有谋,西城这回没有他早就破了!初时众军觉得他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年纪又小,表面上勉强服从军令,心下都不怎么踏实;可是不出一日,李公子便料事如神,他说要注重设防的地方都有突厥兵猛攻,众将稍服。有一回北门打得十分辛苦,城上的兄弟死了六七成,突厥兵已经攻上墙了,李公子提剑率兵杀上去勇不畏死,又把墙夺了回来……”
    “谁家李公子?”薛崇训问道。
    信使道:“名讳李适之,宗室之后。”
    这小子实在太偏门,薛崇训对历史上“四明狂客”这种名号也记不住了,愣是没想起是李家哪一脉有个叫李适之的人才。他便转头看向二龄。
    张九龄不动声色地说道:“太宗曾孙,常山愍王(李承乾)孙。常山愍王在太宗时任太子欲夺位,遂被罢了皇储,那一脉便一蹶不振,后来在各朝亦不得志。”
    果然还是张九龄这种一门心思走仕途的人才对当代政|治了解得很深,各种细节都记得清楚。
    “哦……了解了。”薛崇训点点头。
    那信使还未尽兴,将李公子如何暂领军权,如何号令诸军布防作战,各种大小事都滔滔不绝地说了出来,甚至可能有的“故事”还是道听途说真假难辨。
    他说得起劲,但薛崇训的表现并不热心,只是微笑地听着,既不打断别人的话也不夸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