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助低声道:“顾仲玉,你家有姬妾吗?”
顾瑀摇头,“我爹年轻时听了个算命先生的话,若是他一辈子专心专意,我娘便是他命中的贵人。若是他三心二意,我娘就是他的劫数。我爹深信术士之言。他本就好财,在女色上看得淡。故而家里虽有女使,却无婢妾。”
余助抬头看看身侧神情各异的太学子,再踮脚回头,看着后面安静下来的无数闲汉,喃喃道:“风起青萍,三山雷动。恒娘她……可想好了?”
顾瑀老实回答他的问题,却换来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评价,气得斜他一眼:“什么风呀雷的,你打什么哑谜?”
「程先生」是一个眼眉淡远,意态萧然的女子,此前一言未发。此时闻言,微微一笑:“算术之上,此题无解。”
娘子们将这回答再次重复,传扬开去。广场之上,回荡着一片片「无解」「无解」的声音。
余助再次回头,看着围观闲汉们的脸色渐渐变了,此前都是抱拳撇腿的站姿,如今不知不觉,个个站直了身体,放下了手膀。
恒娘站在人群之前,假装对这样的情势无所察觉,只牢牢看着胡仪:“祭酒,天下丁口失衡,不止受害于溺婴的恶俗,还受害于姬妾制度这样的恶政。姬妾之制,使得良家女子尽为高门大户所得,使得男子无法婚配适龄女子。这样的恶政,岂非有害于天下社稷?
胡仪脸色也变了。他再没想到,薛恒娘的胆子竟是如此之大。
此前提出男子守夫节,已是匪夷所思。如今竟如莽牛一样,拖着女子,挟裹闲汉,一往无前地朝这条道路尽头狂奔。
不过若说她完全莽撞,倒也不是。她居然还能想到,事先将天家从她这个局里择出去,以此来争取来自最高层的支持。
可是,皇帝真的会支持她吗?就算是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呀。薛恒娘她知道皇帝的无奈吗?
就在他脑海中无数闪念,不知如何应答之时,忽然听到城墙之上,传来极大的声音,竟似许多人一起高喊:“陛下,万万不可!”
广场之上,无论是同声共气的娘子们,还是后排无数沉默的男子,此刻齐齐抬头,望城墙上头望去。
原本人头济济的城墙上,望楼之下,只剩皇帝一人带着宫娥内监站着,刚才围在他身边的一群臣子忽然不见了踪影。
按制,宣德门上的望楼用重檐歇山顶,屋檐如双龙斜飞,楼体巍峨宽阔。
皇帝身子原本肥硕巨大,在这样恢宏的背景下,也显得有些孤零起来。
恒娘大奇,瞪大眼睛,不知道发生何事。
待「此乃乱命,臣等不敢与闻」的声音再次从城墙后面发出,恒娘才发现奥秘:原来他们都跪下去,身影被墙垛遮住,所以从下面往上看,再看不到诸臣的身影。
北风愈紧,顾瑀披着件厚实锦袍,也冷得把手揣袖子里。用肘拐子捅捅余助,问道:“官家发了蒙?这会儿下什么乱命?”
余助脸色凝重,无暇理会他。
三丈高的城墙上,皇帝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臣子,小眼睛中闪过一道凌厉寒光:“朕不过想让你们议一议薛氏这提议,诸位卿家何故做出这等姿态?这是要挟朕?”
左仆射抬起头,厉声道:“陛下,天下可议之事万千,独薛氏之议不需考虑,全无丝毫可取。从古至今,治国之策如恒河之沙,不可胜数。
然其中断无一语,涉及废姬妾之事。难道无数贤人能臣,竟没这妇人有眼光?
简直荒谬至极。这些话纯属疯妇妄言,陛下便听到,顶多置之一笑,焉能让这等疯言妄语登入朝堂?还令臣等商议?”
右仆射亦应道:“天下大事纷纭,政事堂实无时间精力,浪费在毫无意义的风言风语上。”
枢密使年老,颤巍巍伏于地,说的话却叫城头人人心头一凛:“陛下,暴秦之世,天子法度达于家室内帷之中,致使家族分崩离析,父子婆媳为敌,人人争利,无人言礼。
家不家,国不国,遂二世而亡。今陛下如用薛氏之言,是重蹈暴秦覆辙,以天子之剑凌驾内帷之上,此乃亡国之兆,臣请陛下三思。”
御史中丞森然道:“臣附议。陛下若一意孤行,臣只好向陛下请辞,自逐于乡野。臣窃以为,如此乱命,荒谬绝伦。陛下便尽起天下之士,也未必能得奉诏之人。”
众臣如得灵感,齐声道:“臣等愿与御史同进退。”
皇帝依旧慢慢摇着身躯。许都知扶着龙腰的手,感受到一阵阵轻微的颤动。
过了一会儿,皇帝终于停止略显僵硬的摇摆,换了副轻松口气,笑吟吟道:“适才戏言耳,诸卿多虑了。都起身吧,来人,扶一扶枢密使。”
伸手一指楼下,问道:“当下形势,众位卿家以为,当如何应对?”
左仆射站起身来,目光往下一扫,看到人群中那个青衣人影,目中难掩厌恶之意:“今日妇人诣阙,千古未见,实属荒唐。臣以为,妇人愚昧,难以晓谕大义,莫若叫禁军径直驱散,尽快了了这场闹剧,以免遗下后世之讥。至于首恶,却需从重惩处,断不能容这等奸猾恶毒、操弄民意的妖女留于世上。”
顿了顿,又道:“陛下昔日爱惜此女见识胸襟,特赐陪侍东宫的无上殊荣。此乃陛下一片惜才之意,臣亦深知。然此女不思感戴天恩,闹出今日这场荒唐,辜负圣上心意,实是万死莫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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