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语气平淡,一一点名道来,对面太学生各个色变,都在悄悄挪动脚步,想要藏在别人身后。
空气如数九天的寒冰,冻得僵硬,只剩这一把冷淡的刀子,不疾不徐,缓缓切割。
直到一匹马儿从远到近,急速靠近,马背上一个娘子翻身而下,朝人群中间跑过来。
恒娘抬眼看去,心神一凛:九娘。
第133章 围剿(下)
出事的是金柳儿, 雁来客中最早被接回家的娘子。
那日,无数羡慕目光看着她被阿娘带走。今日,仍旧有无数目光落在她身上, 幸灾乐祸、同情惋惜、冷漠厌恶……
但她再也不会知道了。
她安静地躺在一道柳木门板上, 一张脸被水泡得发白,两手交叠放在胸前,手指上都是褶皱,就似恒娘大冬天洗了两大盆衣服后的手。
长长头发拖到地上, 她娘坐在地上,拿着把亮油油的乌木梳子一点点梳着,口里低低哼着模糊的歌谣:“月光光,水凉凉, 小小娘子,过莲塘……”
恒娘跟着九娘, 跌跌撞撞地分开人群, 来到金家门口时, 见到的,便是这幅景象。
“这是怎么回事?”
一路上快马加鞭, 九娘来不及细说, 此时方才哑声道:“金柳儿托人送了口信来,说这辈子虽然不幸受此磨难,却因此识得众多姐妹, 也是难得。约了我们, 若有来生, 定要投到一处, 再做家人。”
仲简站在人群里,找了个四十多岁, 不时抹一抹眼角的妇人,和气打听:“大娘,麻烦问一下,你知道这家人是出什么事了吗?”
大娘见这年轻人长得好看,目光清正,不像坏人,叹了口气,说道:“头几日朝廷不是剿灭了暗渠里头的匪徒吗?本是桩好事,可这家的娘子被贼人掳去大半年,虽说托官兵的福,被救了回来。
可这名声也坏透了。那些个地痞闲汉,日日都在他家门口荡来荡来,说些难听话头。
柳儿她爹拿了担子出来拼命,却反被打得吐血,起不来床。
昨日下午,趁着柳儿娘出去卖菜的功夫,几个闲汉终究冲进去,把柳儿给糟蹋了。到了晚上,就听说柳儿跳了井。”
举袖子擦擦眼睛:“都是乡里乡亲的,柳儿也是大家眼看着长大的,谁看了不心疼?”
旁边有个大婶哼了一声:“你现在倒这样说了,前几日背后指点金柳儿,笑话她不干不净的,不也有你?”
那大娘脸上一红,讷讷争辩:“我也没想到,柳儿竟有这般气性。你说她要是早几日寻了短见,哪里有今日这场事?”
仲简皱眉问道:“金家不曾报官?就容这些闲汉如此行凶作恶?”
两个娘子争着回答:“他们家就三口人,如今这样子,谁去报官?”“乡正倒是来过,见是他家,哪里肯多事上报?只说早早埋了,大家撂开,不再提这晦气事。”
恒娘耳中清清楚楚听到这些对话,一股郁气不知何从发泄,回过头,冲九娘吼道:“你接到信,为什么不直接赶过来?兴许,兴许还能救回来。”
九娘一把揪住她的衣领——仲简下意识上前一步,却又停下,沉默地望着这两个满脸是泪,眼中冒火的女子——
一手指着金柳儿的尸体,本就不清脆的声音此时更是呕哑难听,“来不及了,你知道吗,那时候我就知道,来不及了!但我要让你看着,让你亲眼看看,你是薛恒娘,你是周婆言主编。我带她们出来时,告诉过她们,你会为她们做主,你会保全她们。”
眼泪模糊恒娘的视线,只能看到九娘一张平凡的脸扭曲而狰狞,像极了庙里的怒目金刚:“你做到了吗?你这几天都在做什么?我没有看到周婆言,我没有看到任何人为她们说话,只有各大报指桑骂槐,在说旌表节烈的事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把她们救出虎穴,却扔进狼窝,袖手旁观,再不过问。”
“薛恒娘,你究竟在做什么?你在做梦吗?”
最后这句话,几近呐喊。恒娘被震得眼皮迅速眨动,睫毛上的泪水如珠子碎落。
她张口:“我……”
还没来得及说完,仲简忽然抬头,一辆马车颠过来,停在路边,两个娘子慌慌张张地下车,叫道;“九娘,恒娘,你们快回去,园子外头来了许多人,吵吵闹闹的,说是要放火,烧了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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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园外,大白天的,却有上百来人围着大门口。
人群中有人举着火把,正在高声朝屋里叫喊:“我也不点名,我也不道姓,园子里头,谁是我家侄女儿,谁心里有数。别怪做叔父的心狠,你爹娘不肯来做这个恶人,只好我这个做叔父出头,清理门户。
叔父知道你委屈,可是道理就是这个道理,你这几个月入了贼窝,早没了清白身体。
做女儿家的,没了清白,哪里还有什么说头?你要有烈性,早该一头撞死,叔父替你厚厚发葬,保佑你来生投个富贵人家。”
旁边也有人应声:“我家那孩儿,你也都听见了?早自己动了手,省得家里为难。你那夫家早已另娶,你是回不得了。
姐妹们都为着你们的事蒙羞,在家里头哭闹了许多回,要上吊要投河,日夜不得安宁。总不成为着你一人,叫你那些姐妹们都找不到好人家?”
人群之外,有座供行人歇脚的凉亭,一个粗眉大眼,神情飞扬的锦袍青年坐在一张高椅上,翘着腿,笑嘻嘻看着园子门口这场热闹。旁有小厮替他斟茶,又有仆人替他端着四色果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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