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过气,也察觉到城阳郡王的异样,冷冷看着他:“此子心怀叵测,犯上不敬。前后始终,你可知情?”
郡王没回答,一手指着伏倒在地世子,声音带着笑,如同往常陪皇帝取乐解闷:“皇帝,来,为兄介绍你认识认识,他叫做郭璞,是我儿子,我唯一的亲儿子。名字是你取的,你说,希望他长大后,成为国之美玉。他刚满月,就被你接进宫中,当皇子一样抚养。”
“为了让他能安心呆在宫里头,不要被人抓住错处,我从小不敢亲近他,不敢宠爱他。难得见面,也要声色俱厉地告诫他,要知道感恩,知道戒惧,行事必三思,为人当谦退。
不争不抢,方能保身立命。谁家的小孩能听得进这样的教训?
他原本也不肯听的,可自从七岁那年大病过一场后,他突然就听进去了,从此谨小慎微,话不敢多说一句,步子不敢多迈一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病,也不知道他怎么想通的。你知道吗?”
他和和气气地问,倒真像是民间田垄上,两兄弟摇着蒲扇话家常。
皇帝阴沉着脸,眼角觑起,并不说话。
郡王也不在意,摇头喟叹:“我常常想,如果不是你从小把他接进宫中,他本可以游手好闲,做个闲散宗室,又或是去读书考试,或是荫个官儿,有个正经事业。然而你将他困死在宫里头,让他日日不能安寝,变成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当年你的几个兄长早夭后,我长到七岁,先皇以绿车旄节迎我入宫。在宫里呆了两年,终于等到你出生。
我还在不怎么记事的年龄,倒也没觉得怎么样。如今我的孩儿,却是一出生就被你拿捏在手心,几进几出,竟是足足荒废了二十七年。人的一辈子,有几个二十七年?”
“这些利器。”他伸出手,指着内侍弯腰捧着的托盘,“我说的话,你可以不信。我事先不知道璞儿收集它们,但一看到它,我忽然就明白了璞儿的意思。你呀,枉自养了他这么些年,他心里想些什么,你是半点也摸不着。”
“这些东西,压根儿与旁人无关,是给他自己准备的。”
他收回手,望向罗汉塌上的皇帝,一字一句问道:“他怕,他惧,他怨,他恨。到最后,他求的,只是一个最快的了断。”
“胡说。”皇帝一拍案几,案头书本奏折被弹得跳了一跳。
“只要他没有异心,太子仁厚,终究不会亏待了他。他自己作贼心虚,竟敢怨恨朕?怨恨太子?”
皇帝越说越气,狠狠看着地上那个看不清眉眼的人,厉声道:“许都知,即刻将此逆贼押送御史台,下狱彻查。朕给他们三日,三日后朕要知道此子手中连弩,究竟出自何处。枢密也好,中书也好,但有涉案,一概严查。”
“城阳郡王所在,宫院锁闭,杜绝出入,着大宗正监管看守。待其子罪行查清之后,再行惩处。”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8章 月夜(下)
仲简不是多话之人, 其间种种言语细节,不过一语带过。
恒娘却仍然听得心惊胆战,等他说完, 长长叹了口气, 才问道:“这父子俩,还能活命吗?”
“世子大抵是难逃一死,郡王则未必。然而他只有这个独子,白发人送黑发人, 就算活下来,也未必是福气。”仲简答道。
恒娘听了,默然一会儿,方道:“也好, 金仙子姐妹众人,与他相见于地下, 必然不会放过他。”
本是大快人心的事情, 语气中却透出一丝茫然怅惘。昨天还见到郡王敲锣打鼓, 一派天潢贵胄的优游模样,不过半天时辰, 天翻地覆, 家破人亡。
这滋味,颇有些难以名状。
仲简侧头看看她,又道:“另有件好消息。”
却是关于周家的。
那日仲简曾说过, 圣恩令通过之日, 周家必有异动。
果然, 在圣恩令颁行天下前夜, 周父突然得了怪病,一夜暴毙。
仲简一早布置了手下, 在周家附近伺察。当夜守在周父房间窗户底下,亲耳听到母子俩联手用枕头闷死周父的行为,等他们干得差不多了,破门而入,撞个现行,一一锁拿,带去京兆府报官。
“还是仲秀才有远见,能料到他们这些黑心肠的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来日去兰姐儿坟头,一定让她记住你的恩情,下辈子想个法子,好好报答你。”恒娘听了,终于一吐胸中闷气。畅快之下,忍不住开起玩笑来。
“是你早前布置得当,事先捏了他们的把柄在手头。圣恩令通过之日,兰姐儿父母就可以拿着你当日录下的字据报官。
周家也是替官府做事的人,家里若是出了刑罪之人,大理寺定然将他除名。他权衡之下,只好让他这位老大人早登极乐。”
恒娘眉眼一花,笑得开心:“是了,秀才有远见,浣娘也聪明,两人联手,惩奸除恶,叫那坏人终有恶报。”
又笑道:“你今日忙得有成效,我也没有白白呆着。金仙子说的什么绵子油,我如今初步有了眉目。”
仲简听她说了蒲月的话,沉吟道:“香料街上那家买西域奇香的香药店里,似乎也有一味叫做绵花子的香药。你若是有兴趣,也可找他家打听打听。”
恒娘答应了。仲简见她脸上的兴奋神情,默然半晌,终究还是忍不住,低声道:“人丁滋生乃盛世之兆。朝廷向来对于鼓励生养,不遗余力。对民间各种伤胎堕胎,弃婴溺婴之事,深恶痛绝,屡下禁令。你这想让人绝产的法子,若真是传出去,朝廷断然不会坐视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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