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最怕被人质疑,一跳三尺高,瞪着圆圆眼睛:“你到处去打听打听,我陈三娃会不会骗人?我还知道,这个大叔是南方来的。”
“南方?”恒娘一怔。
月娘似乎说过,加急印刷西京评论的,也是南方来的豪客。
“你怎么知道是南方的?”恒娘故意扬眉,怀疑地看着那孩子,“难道人家脸上写了南方两个字?就写了字,你会认吗?”
孩子眼睛一鼓:“我当然会认,前头胡记杂货不就写着南货北货,那就是我家的铺子——咄,你这人瞎胡缠。哪有人脸上写字?是他说话像我家铺子里头的南方货商。他虽然学着京中说话,可我一听就能听出那里头的口音。”
仲简掏出十文钱,送那孩子买果子。
孩子大喜,都忘了道谢,掉头就往回跑。不一会儿,呼啦啦一群人,欢呼着朝大街上跑去。
仲简起身,看着站在那里的恒娘:“你可有头绪?”
恒娘反问:“西京评论的事情,你们知道么?”
仲简立刻反应过来:“这两件事有关联?”
皱眉道:“路面多了许多西京评论,皇城司和出版司自是要过问。查过,说是洛阳那边托人做的。因洛阳那头是京外的宗室,皇城司报了外宗正,正等他们派员去查实申饬。”
说到这里,仲简摇摇头,微一苦笑,“如今看来,问题不是出在洛阳那边,倒是这头承办的人值得追查。”
恒娘摇摇头:“只是两边都讲南方口音,所以我有些怀疑罢了。也未必就是一路人。”
转进麦秸巷,还没走到报馆,遥遥见到三娘在门口张望的身影。
恒娘咦了一声,奇道:“今日怎么回事?太阳落山了,三娘还没回去?”
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接近报馆时,三娘也见到她们,连忙迎出来:“恒娘,你可算来了。我都以为,你今日不会过来,我便要去你家里找你了。”
“出什么事了吗?”
三娘苦笑:“出什么事,你进了报馆,一眼就能知道。”
恒娘本觉得她这话说得莫名其妙,然后一走进报馆大门,立时明白过来。
桌子,圈椅,长凳,立柜,满堂簇新的家具伙什,屋里飘着未干的漆味。
宽大黑漆书桌上,九妹正跪在一张高背太师椅上,半个身子趴在灯下写字。
见了恒娘,搁下笔,欢快地跳下地,跑过去叽叽喳喳:“恒娘恒娘,这是你叫人买的新家具吗?”
宣永胜见她跑开,几步跨过去,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扭动身子,两手摸着扶手,念念有词:“你说这到底是哪里来的活菩萨?既是换了这一半,索性把我那边也换了,不就是个顺手之劳吗?搞这样子半拉子的活计,叫人心头焦躁……哎,三娘,这椅子九妹坐着太高,不好,我拿我屋里那张小墩子换?”
九妹还没跑到恒娘身前,就地一个滴溜溜打转,冲回去与宣永胜理论起来。
三娘把事情交代清楚,带了九妹离开。快到巷口车马行处,忍不住回头看一眼。
恒娘从屋子里出来,手上捏紧夹袄的衣领,站在门口,仰脸望着那块铁链锁得牢实的匾额。姓仲的秀才仍是布巾青衣,负手于后,默然立在她身边。
夜色将起,黄昏最后一点光洒在两人身上,渐次晦暗。灰土路面上,人影斜长。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忽然传来话声:“东家,这里就是周婆言报馆。”
男子声音,有着奇怪的口音。
恒娘心中一动,转过身。
数尺外,站着两个男子。为首那人体格高大,约莫三十出头,穿一身松绿暗花圆领绫衫,长得天庭饱满,五官端正,嘴角不笑也带三分笑意。后面跟着个四十来岁的短褐仆人。
那人也上下打量他们,举手打断仆人说话。朝恒娘一抱拳,笑问;“请恕冒昧。这位娘子,可是周婆言,薛主编?”
薛恒娘点点头,问道:“请问阁下是……”
那人微微一笑:“初次见面,无以为敬。谨奉三份薄礼,还望薛主编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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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永胜见恒娘有客,披了蓑衣,出门去了。他最近与两条街外的一个寡妇打得火热,原本老早就灰了的枯木桩子,新近冒出些羞怯的嫩芽来。
恒娘请了来人入内就坐。
此人自称姓曾,名泰,是打南海郡来的布商。他身后的仆人白日来过,对地头颇熟,不用主家吩咐,自己便去屋后角落看着炉子烧水。
“三份薄礼?”恒娘心中有几分明白,问道:“今日来送家具的是你?常言道,无功不受禄。你我无亲无故,这样的大礼,我不能接受。请问阁下,破费几何?”
仲简点了一盏油灯,放在桌上。门外尚未黑透,灯光便不甚亮。正好听到她问价钱,忍不住借着这光看了她一眼。
屋里整套家具置换下来,可不是个小数目。她打算如何筹去?
不由自主,就开始盘算起自己的小金库。皇城司俸禄不低,他除了那一项大头,并无其他开销。数年下来,堪称积蓄颇丰。
自觉自己能够替她出得起,心下大定。
曾泰一摆手,笑道:“这只是一点小小心意,薛主编无需在意。”
恒娘见他不肯说,只好暗中决定,到时候去市面上问一圈,按最低的报价算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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