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无躲避余地。
他没有进去,就站在门口,口中淡淡说道:“今日下午,圣恩令一字不改,已下门下省。不过顷刻,给事中封驳。三驳已成,礼部早已知晓此时,定下五日之后,大庆殿朝会集议。”
“五日?”恒娘一撑手,从锦榻上跳下来,急得满脸通红:“五日怎么够?阿蒙不是说,尽量拖延时间,五日之后,才发还门下省么?怎么这么快?”
仲简犹豫了一下,不知该先说哪件坏消息。最后决定先从旁人说起:“阿蒙失手,误伤太子,已被宫中召回训诫,近日不得出宫。”
“什么?”恒娘朝他急趋的脚步停下来,一只脚悬在空中,过了一下,才重重落地。
嘴唇颤抖,过了一会儿,才从喉咙生生逼出一句话来:“阿蒙她,她会怎样?”
仲简摇摇头:“不知。”
他得到的消息是,太子撞上柜子角,陷入昏迷。阿蒙胆大包天,一方面调度人手,救治太子。
一方面居然趁着混乱,假借太子名号,命东宫詹事擅改圣恩令。
不巧中宫听闻阿蒙去东宫的消息,也匆匆赶往,撞个正着。
当场就让人把阿蒙拿下,亲送御前纠问。然后皇后也学她的样,让詹事将圣恩令直接送门下省。
他一得到消息,即刻往太学赶,想要知会恒娘。进门的时候,遥遥看见宗越骑了马,往内城疾驰而去。
他朝宗越背影望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消失在御街尽头才收回目光:宗远陌打算闯宫见驾?究竟是什么身份,才敢有这份自信?
此刻见恒娘脸色苍白,心中一软,声音柔和下来:“你莫急,阿蒙素来深得圣心,又有太后一心回护,不会吃什么大亏。”
“当真?”恒娘望着他,声音里有着急切的期待与信赖,似乎他就是那个一言九鼎、决人生死的人。
轻易许诺不是他的风格。然而迎着她惶急目光,他缓缓点头,坚定地道:“当真。”
恒娘微一闭眼,手在胸前捏紧又松开。再睁眼时,眸中燃火:“五天就五天,阿蒙虽然不在,可是你在,宗公子在,服膺斋丙楹众位秀才都在,他们……”
“恒娘。”仲简叫她。
这声叫唤中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他的声音,似有远方传来的回音。
恒娘似是被针扎了一下,倏然一抖,抬眼看他。
“中宫求了圣旨,届时由威武侯府小姐会同东宫詹事,出席廷议。”
威武侯府?恒娘恍惚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盛明萱?”
仲简意外了一下:“你知道她?”
“今日见过。”恒娘下意识回答,喃喃自语,“她去廷议?她去争取圣恩令?她去为女子说话?”
仲简听她的话,初时轻声,越来越重,最后一个问题,已近似高声质问。好似盛明萱正在她面前,接受她一个又一个疑问一般。
“盛娘子素有贤名……”仲简刚说了一句,恒娘蓦然抬眼看着他,仲简被她目光中辛辣的讽刺惊住,剩下的话一时再也说不出口。
“这位有贤名的盛娘子告诉我,女子一辈子该在内庭,该相夫教子,除了夫君与子女,最好连朋友都不需要有。”
手剧烈抖着,却仍旧一字字出来,“她还说,人若有母无父,类同禽兽。无父则无姓,不该生,不该养。”
每个字都似滴血的刀尖,明晃晃地,残忍而直白。
仲简上前两步,伸出手,扶住她肩膀。
掌心的温热透过布层,穿透薄薄的芦苇,抵达肩头。那双手带来的不仅是温度,还有力量。
恒娘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在筛糠一样发抖。
仲简不得不拉近她,几乎快要拥进怀里,低下头,在她头顶唤她:“恒娘,恒娘。”
过了好一会儿,仿佛一场看不见的厮杀结束,近在咫尺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
仲简没有松开手,他垂眼,看到一张苍白无神的脸上,慢慢浮出一丝微弱笑容。
她轻声说:“阿蒙说,再混乱的局面,都不要自乱阵脚。总要静下心来,才能冷静分析。”
她微一挣扎,仲简连忙松手。
她退开一步,嘘了口气,闭上眼,右手握成拳头,如同一个运筹帷幄的将军样,微偏着头,慢慢分析:“你刚才说圣旨,这件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是么?”
不等仲简回答,接着说道:“好。就让她去。她不同意废除女教,总应该能守住开女学的既定条款。”
仲简看着她,心中颇有些惊心动魄的感觉。这个迅速镇定下来,步步谋算的女子,还是那个仗着些小聪明,一心赚钱的浣娘么?
恒娘不看他,只顾着自己的思绪:“我能做什么?或者说,周婆言能做什么?阿蒙说,要分清对手与盟友。我的盟友有谁?”
“袁学士。”她咬住嘴唇,断然说出这个名字。“袁学士,袁夫人,他们一定会支持我。袁夫人是京城女子文坛的文魁。盛明萱只要守住第一道关,我会请袁夫人出面,采访京中才女。
我不信她们全是一个又一个盛明萱,只要她们心中还有未曾泯灭的火苗,如同袁夫人的那三个女儿一样,我就能……”
这次轮到仲简闭上眼睛。
如果可以,他宁肯掉头就去沙场,去面对黑云一般的敌人,去厮杀,去呐喊,孤身一人,去到荒原残血的绝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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