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简知她心意,板着脸,摊开手。恒娘笑道:“多谢。”将撒子放他手心里,腾地站起,朝轿子疾步行去。
轿身倾斜,陈恒青衣小帽,刚从里面矮身出来,冷不防一个带笑的女子声音直扑耳朵:“大尹老爷,久违了。”
定睛一看,居然是薛恒娘。后面还有个慢慢踱着步子,一手抓着半只撒子的男子。
心中疑惑:这不是上次为着宣永胜来传话的察子?为何今日一副书生打扮,与这薛恒娘半夜出现在这里?
——
“女子入学利弊及方法研究?重金征答?”
京兆府内院,陈恒带了他们去书房说话。下人送来早已备好的醒酒汤和湿毛巾。
他把毛巾包在头上,拿手捂着,一双喝得有些迷糊的眼睛渐渐清醒过来,上下看着薛恒娘。
“是。”恒娘点点头,“想请大尹出面,评选优秀文章。主要是周婆自己做评选,很难保证公平。大尹学问大,文章好,大尹出面,一定能够服众。”
陈恒眯上眼睛,拿脚点地,摇椅轻轻晃动。
圣恩令的事情,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周婆言在此时忽然搞出「女学」话题,要说跟圣恩令没有关系,那也太把人当傻子看待了。
周婆言。圣恩令。
他脑子里默默过了两遍,这背后,可都牵连着同一个大人物呢。
再说,既然皇城司也出了人,这个意思是:皇上对此事,也是默许的?
也不是不可能。东宫出这个圣恩令,本也是奉了圣命。
这是政治权益上的考量。
再回头想想,对这个话题本身,陈恒也颇有兴趣。
在他看来,女子柔弱可爱。身为男子者,当对女子辈特加怜惜,多为体谅,方是有担当的体现。
且女子若能通文墨,善诗书,则侍读之时,娇花解语,红袖添香,可不比空对着木头桩子有意思些?
所以,女子入学,在他看来,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不过,其中诸多细节关窍,确需慎重。
他细细思量的同时,仲简也在打量眼前这副画面。
陈恒没有延请他们入座,他与恒娘如今都站着。陈恒自己躺在一张藤椅上,闭目沉吟。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今日来访的是别的报社主编,或者周婆言主编是个男子,陈恒都不会是这般轻慢的待客方式。这几乎是仍然将恒娘当做浣娘、下人看待。
恒娘自己倒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妥。反正她去哪里,从来都只有站着的份。唯有阿蒙那处楹外斋,可以如同家里一样自在。
耐心地等了半晌,见陈恒仍在轻轻摇动,心里想了想,出声道:“至于赏金的问题,大尹不用担心,这个钱,自是该周婆言来出。”
仲简端着撒子的手无端抖了抖:你以为人人跟你一样,拿个几贯钱出来都要肉疼半天?
陈恒从毛巾下睁开一只眼,见她一脸真诚,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样子,不由得哈哈笑起来。
湿毛巾跌落到椅子上,他撑着扶手坐起来,笑道:“既是朝廷出面,这点钱,本府还出得起,不用你们细民破费。”
恒娘听出他的话头,脸色一亮,喜道:“大尹同意了?”
陈恒笑着点头,又道:“不过你得替我传句话给大小姐,告诉她:这笔人情,我算在橡槲别苑头上。下回她若办诗会,多与我几张空白请帖。”
——--
两日以后。
门下省。
两位给事中坐在堂上,彼此对视,愁容满面。
他们面前,摆着好几份报纸。
首当其冲,便是周婆言。这两天的周婆言,连续刊发女婴案例。
有人在城北水渠捡到两月大女婴,被泡在水里多日,小小身体肿成个发面馒头样,全身惨白,秽臭不堪。
最让人心悸的是,那女婴一双眼睛居然睁着,从里面爬出无数小虫。
城郊有处荒地,久无人烟,竟成专门的弃婴地,入夜以后,常有弃婴被抛尸于此,任凭野狗狂吠撕咬。伴随婴儿啼哭声,夜夜惊心。
甚而有南来之客介绍,故里有户人家,想生儿子,却接连生了两个女儿,一出生就拿水淹死。
谁知第三胎又是个女婴,就有闲人闲语,说是溺杀之女阴魂不散,又来投胎。
这家人索性换个法子,先一把火将婴儿活生生烧死,再坠上石头,划舟至江中,将其沉入,确保其不能再次为人,以免又胎到自己家里。因是件大奇事,沿江围观者多达数百人。
此事过于骇人听闻。恒娘不敢相信,让老宣去茶肆里,找了好些彼地出来的人打听,都说听闻过这件事。
甚至还有一人,便是当场围观者之一。彼时人群围拥,只觉喧嚷,不觉惊心。
如今在京城回想,一念之间生痛,自觉有愧神明。次日去佛前添了好几斤香油,又做了场法事,替那无辜女婴超度,才算安下心来。
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更让人头痛的是,除了周婆言,其余大报亦相继跟进。
《太学学刊》近日创刊,第一期便刊发署名为「宗越」的文章,历数溺婴陋习之恶,伤人伦,害风俗,损社稷,危国家,用词慷慨激烈,简直可称檄文。
《京华新闻》连发数篇文,「溺婴者恶比牲畜」「女体何辜?」「人不养,天养之」「德政之大,为活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