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欢喜得很,一边骂小报罪有应得,一边恭喜童蒙得证清白。
童蒙却没他那么开心,听到这个好消息,脸上也无丝毫喜意。反而阖上眼睛,半倒在床上,似是累极,不发一言。
程章坐在他身边,看到他脸色,心中沉甸甸的,不知该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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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刊!”
“停刊!”
恒娘走在出太学的路上,脑袋里装了一口黄铜大钟,反复撞着这两个字,每撞一下,心口就震得发麻。
这几天小报行情好,卖出了几千份,赚了一些钱,正好付清炭钱、药钱。
若是停刊,若是停刊……翠姐儿和兰姐儿的工钱该结算了,昨日兰姐儿吞吞吐吐地表达过这个意思……她娘的药断然不能停……
手心捏出了汗,脚下虚浮,意识忽明忽灭,没注意到自己拐错了弯,走上一条平时没走过的路。
直到震天的掌声、笑声、叫好声、唿哨声,将她从昏天黑地里头拉出来。
一抬眼,秋日暖阳融融,照着前方一大片平整的鹅卵石场地,足有几百上千人,呈圆形散开,围着中间一处一丈来高的巍峨石台。
高台之上,一人带着帷帽,风吹透垂地的轻纱,描摹出高挑挺拔的身影。
远远望去,恍若凌虚界的仙子,误入尘埃,随时随地一阵风,就会被带回高天之上。
——阿蒙。
恒娘停下脚步,怔怔凝望。高台宽阔,似有两丈见方,地上铺有数十张竹席,俱都空空如也。
一个男子正掩面跳下,台下人大声哄笑“丢人现眼!”
“滚回去好好读书吧!”
阿蒙的声音远远传来,如高处坠落的悬泉,清脆悠扬,余响袅袅:“我本闺阁,不过闲暇读书,随性求学,未尝敢自比君子。如今遍识太学三千士,方知竟无一个读书种。家国大事,苍生万众,如何敢尽托于足下辈?”
“与其让诸位尸位素餐,虚耗国帑,不若将这赫赫冠带,分一半与我闺中秀才,绣楼高士?也可让我天下有才华女子,得能一展胸中抱负。”
台下之人本都仰望高台,醉心于佳人风华,不妨被一番极尽奚落能事的冷嘲热讽迎面砸来,几乎是指着鼻子骂他们男儿不如女,甚至要他们让出太学名额,这可太叫人咽不下这口气了。
当下就嚷嚷起来:“你不过仗着女子口舌便利,言辞比别人快捷,哪里有什么真本事?”
“黄毛丫头,学人说大话,小心风大闪了舌头。”
然三日以来,这位蒙顶客实打实展现了傲人的学识机变,打得众位衣冠君子落花流水,这些话说来未免底气十分不足,闹了一会儿,声音不自觉弱了下去。
直到有人高声喊道:“蒙顶客,你别嚣张。我等不过看你是女子,不好意思与你相争。真要是有心与你为敌,便请来服膺斋宗远陌,你可敢与他对阵?”
众人一下子被点醒,纷纷附和:“正是,你可敢与宗远陌对阵?”
无数人声音会合起来,成为振荡不休的反复高呼:“你可敢与宗远陌对阵?”
秋风忽大,吹得声音远送,“宗……对……阵”落散在浩荡湖面;吹得恒娘眼睛酸涩,不得不微微觑起;吹得阿蒙带笑声音如仙乐天籁:“宗远陌是吗?你们替我带话与他,明日巳初,我在台上相候,论题可由他任选。他若不来,便算你们太学生全体输了,如何?”
台下轰然应道:“等你赢了再来说这等大话吧。”“你若输了,我们也不与你小女子计较,你便脱了纱帽,或歌或舞,当做赔罪便好。”
有人开始担心:“万一宗远陌不肯出战……”
“走,都去服膺斋,与他好生商谈。”
恒娘见前面人众渐渐散开,三三两两朝自己这头走来,心中慌乱,转头择了一条小路,三步并作两步,最后竟是一路小跑,也不辨东西南北,风在耳边轻呼而过,眼前一片模糊。
直到周围再也听不到人声,她已经置身于一片芦苇荡中,芦穗拂在脸上身上,像是无数蚂蚁在爬。
然她一无所觉,只知道喉头,连呼吸都困难,胸口一团火在熊熊烧着,烫得她想尖叫。
仲简默默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
芦苇拂动,那个外表一贯温婉,熟悉之后却又狡黠又通透的女子,那个柔韧又坚强,贪财又好义,冷静又冲动,叫他看不透的女子,如今半跪在芦苇丛中,浑身抖得像被猎人射中的大雁,像独自舔血的小兽,一张苍白脸上,光芒忽而迸闪如三伏烈日,忽而黯淡如熄透的灰烬。
她需要一根针。仲简忽然想。一个即将撑裂的皮囊,若不能被戳破,便只能把自己炸成千万碎片,粉身碎骨。
既是她需要,那么,便由他来做这根针。
他踏前一步,出声:“薛恒娘!”
第37章 大坝决堤
“薛恒娘!”
谁?谁在叫她?
恒娘霍然抬起头, 通红眼睛睁大,看着芦苇丛中那个居高临下、神色冷淡的男子。
湖边风大,吹得青衫猎猎作响。他的声音如风一样凛冽:“薛恒娘, 上庠风月可是与你有关?”
他知道了?恒娘苦笑。
果然, 皇城司的察子怎可能对鼻子底下的勾当视而不见?
缓缓起身,正考虑着如何开口。先替自己刻意隐瞒的行为道个歉,再开口求他,能不能帮忙通融一下, 给她个陈述的机会,到时候罚钱也可、具保也罢,不要这样不由分说地停了上庠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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