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简低声与蒲月说了几句话,她悄悄离去。仲简上前,与恒娘并肩而立,看了看她的手,眉头微皱。
童蒙出去之后,外面的声音渐渐停下来,众人与他沉默对峙。
童蒙身后只有余助一人,对面却挤得人头满满,就连大门口都站满了人,后来的无立锥之地,只能退出门外。有些身手敏捷的,纵身爬上围墙,骑坐在墙上,低头张望。
童蒙一袭青衫裹着清瘦身形,像根风中的竹子,细长笔直。
他缓缓举起手来,高声说话:“我就是童敏求。常平钱是我所得,我发誓,其间清清白白,绝无任何苟且。如有撒谎不实,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声音清冷,一字一句,如冰水湍急,如玉石碎裂。
对面沉默一会儿,有人回应:“圣人门徒,不信这等虚妄言语。我们只问你,童敏求,你与那程章之间,也是清清白白,绝无任何苟且吗?”
此时院中无风,童蒙青衫却起了一阵微微波动。余助从他身后跨出,替他答道:“常平钱是各楹发放,丙楹常平钱归童敏求,我们楹中诸人都无异议,与你们楹外人等何关?”
对面那人连连冷笑:“你就是号称蜀中神童的余助余良弼?盛名之下,果然难副。常平钱之发放,岂是你们一楹一舍的私事?
若是今日容得这等媚上幸进之举,从今以后,所有拿了常平钱的清白学子,岂不都要背上堂堂男儿,甘为媵妾的嫌疑?童敏求,你告诉我,别人将如何看我等领钱之人?世人又将如何看我太学诸子?”
他言语激愤,却极有说服力。话声一落,身后即刻传来一浪大过一浪的声援:“正是!”“让我等真正清白干净之人如何自处?”“民间有俗语,一颗耗子屎,打坏一锅饭。童敏求就是那颗耗子屎!”
有邻舍的人更是出声奚落余助:“余良弼你睁眼说瞎话。单就你们楹中,李子虚可不就不服气?也是他自己作孽,进了京兆府狱,否则今日指证童敏求的,必多他一人。”
“胡说。”余助气得声音都变了调,“子虚与敏求,纵有些许冲突,却绝不会做出这等落井下石之事。李子虚也不是因罪入狱,如今京兆尹尚未判罚,你们嘴巴放尊重点。敏求品学兼优,家境困窘,样样条件都符合太学成规,哪里需要你们说的徇私?”
哪有人理他?反而许多人说起来,“这丙楹是怎么回事?出了个白昼宣淫的浪荡子,又出个以妓为妻的忤逆子,现在更是不得了,与学官有奸,私情枉法。这是什么风水宝地?”
甚至有人开始攻击余助:“你如此偏帮童敏求,是何缘由?难道你也是分香沾粪之人?瞧你这般唇红齿白的形貌,若是自荐枕席,想必颇有行情。”
“住口——”
这一声太过尖利,如出鞘的利剑,带着激越的、刚淬过冰水的滚烫炽烈。
众人住口,都望着童蒙。他脸色惨白,手里不知从何处抽出一柄匕首,寒刃倒置,抵着胸口:“诸位所言,都有道理。我自问素心一片,可鉴日月天地。却架不住世人悠悠之口,更不忍连累楹中好友为我受辱。便以手中三寸青锋、胸口一点热血,自证清白。就此与诸君长别!”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眼睁睁见他手上用力,匕首刺入,胸口衣襟染红,门口传来一声痛呼:“敏求——”
丙楹中有黑乌乌的物事从窗口疾射而出,正正撞上童蒙手上匕首,他一声惊呼,后退一步,跌坐于地。匕首与那物事一起落地。众人方才看清,那是一枚乌木笔架。
余助惊吓之下,还没来得及扑上去,门口那人已经大步跑过来,半跪在童蒙面前,颤声疾呼:“敏求,你做什么傻事?”又伸手去他胸口,检查伤势。
恒娘倏地松开窗框,一手撑住,另一只手按住胸口,身子摇晃一下,脸色跟童蒙一样惨白。顾瑀眼见从大门口进来的蒲月,有些迷茫:“月娘什么时候出去的?”
院中众人原本被童蒙求死的气势震慑,一时没有人说话。然而慢慢地,有人开始叫程章的名字:“程仲达,程学录,你既然来了,当与大家一个交代,你与这童敏求,究竟是何关系?童敏求的常平钱,可是你经手?”
程章恍若未闻,只顾着低头看着童蒙。童蒙长吸一口气,松开手,胸襟处只有一点血迹,已经不再流血。程章呆了一下,眼中泪落,骤然张开双臂,将他紧紧搂进怀里。
院中一下子哗然,众人吵嚷起来,有人振臂高呼:“光天化日,当众行此无耻之举,诸君,此情此景,还用多问吗?”
群情激愤之下,不知谁起头,重又高呼起来:“常平不平,程章不彰。童敏求卖身,斯文扫地。太学录徇私,公义何存?”
开始有人冲上去,企图拉开程章与童蒙,见无法拉开,拳打脚踢,谩骂侮辱。余助张开手,拦在前面,被几个人一起推开,摔倒在地。
顾瑀吓得半个身子都直起来,连连叫嚷:“畏之,畏之,这可怎生是好?”
眼前一花,却见仲简从窗前消失,下一眼却是站在宗越与他自己床之间,左右手分别抓了床上被子,又疾步过来,一床被子套在恒娘头上,另一床自己套上,又对顾瑀与进来的蒲月简短说道:“你们照办。”
说完,手一撑,脚一点,从窗内穿出去,如弹丸流星一般,顷刻之间,便上了合欢树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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