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仪看着站而不跪的李若谷,声音严厉:“李若谷,你身为儒家门生,岂未习过礼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为婚姻。阿陈乃你父亲为你娶的妻子,媒聘俱全,岂能以你未见过为由,任意出之?云三娘乃倡优辈,你身为士子,竟以之为妻,更是名教罪人,士友之辱。你还敢不服?”
恒娘站的位置靠前,能够清晰看到李若谷整个人似在颤抖,衣衫波动,也不知是愤怒,还是惊怕。
他从牙缝中挤出的话仍然是那句:“云三娘是我的妻,今生今世,决无更改。你们就算治我不孝,裂我衣冠,褫我身份,也绝不能夺我之志。”
每个字钻入恒娘耳中,都带着狠厉与决绝,令她说不出的难受。
看看台上拼命磕头的阿陈,又回头看看痴痴望着李若谷,含泪微笑的云三娘,心中恍惚得紧,竟不知道自己究竟该为谁喜,该为谁悲。
帷帽女子似也被震动,轻声低语:“男子痴情故事,自南北朝以来,几近绝迹,不想今日居然得见。”
“祭酒。”有人站了出来,“学生忝为服膺斋斋谕,有一事不明,想请问学子李若谷。”声音和缓清朗,正是宗越。
胡仪点头:“你问。”
“李若谷,你口口声声,称云三娘是你的妻,此事好生叫人不解。”宗越缓步至前台下,微微仰头,望着李若谷,和声问道,“你当知道,无三媒六聘,不能为妻。云三娘不过是你私藏外宅的行院女子,未曾有父母命,媒妁言,如何就成了你口中的妻?这其中可是有什么周折隐衷?”
“她是我的妻。”李若谷回身看着他,眼中有无限痛楚,似烧着一把铺天盖地的火。嘴唇哆嗦,过了好半晌,最终却仍然只是这一句艰涩的话。
宗越微微皱眉,李若谷这是没会过意来,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再有什么难言之隐,此时也不当再隐瞒了。
“我的确是李子虚的妻子。”
随着这声柔和的话语,台上阿陈停止了磕头,李若谷霍然转头,望向这队华服女子中走出的云三娘,脚步不自禁踏前两步,到了高台边缘,颤声唤道:“三娘,你,你怎的来了……”
众人目光齐刷刷扫过来,随着云三娘的脚步慢慢移动。胡仪等她在台下站定,上下打量一番,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我便是云三娘。”她置手于腰,敛衽一礼,“见过祭酒。”
胡仪身子一侧,森然道:“我不与倡优辈见礼。”
云三娘直起身子,缓缓点头:“听闻祭酒是天下闻名的大儒,果然看重名节。不过祭酒可知道,我是什么地方的倡优?”
高台之上,李若谷痛苦闭目,嘶声道:“三娘不可——”
然而云三娘不等他说完,亦不等胡仪变色发怒,已然朗声自答:“我是发配边军的营妓,在营地之中,日夜供兵士淫/乐,直至身体残破,不堪驱使,方被边军退回,以一百五十文的价格,充入娼门。”
台下传来一阵压不住的骚动,上舍五斋一百五十人,人人听得一清二楚,这女子竟然不顾廉耻,在这悬挂先圣图像的讲学之地,说这等有辱斯文的言语。
不知谁带头骂了句:“无耻!”众人纷纷响应,一时斥责喝骂之声嗡嗡不绝,如蚊啸,如蜂聚。
唯服膺斋声音较小,丙楹众人都沉默不语。
在胡仪皱眉,还来不及弹压学生之际,帷帽女子走上前,问云三娘:“你犯了何罪,被何人判罚充作营妓?”
“我犯了何罪?”云三娘凄然自问,随即抬起头,回望台上。
李若谷全身剧烈颤抖,却只是望着她,未加阻止。
倒是阿陈忽然激动起来,扑到高台边上,一双手伸出来,拼命摇晃,凄厉高喊:“不要,你不要说出来……”
云三娘目光落到她身上,竟是满眼悲哀同情,声音意外的低沉柔和:“你知道的,对吗?你……这些年,可苦了你啦!”
这句话似是打开了某道神奇的阀门,阿陈以手握拳,砸在台面,放声恸哭。哭声高遏房梁,悲怆呼啸,竟比门外北风更让人心头寒冷。
帷帽女子大为震动,上前一步,再次高声发问:“云三娘,你究竟犯了何罪?你说出来,若有冤屈,先圣画像在此,集太学生之势,定能还你一个公道。”
“先圣?公道?”云三娘凄然抬头,“好,我便在今日,当着先圣和各位秀才的面,说一说我的罪过。”吁一口气,伸手掠过鬓发,稳定心神,慢慢道:
“我与李子虚自小青梅竹马长大,十六岁及笄,双方父母约为婚姻,换贴下定,我本就是他明媒正娶的妻。于归之后,我与李郎情投意合,定下白首之约。”
言语顿住,回头朝李若谷望去,眼神柔和缱绻,“子虚,今生嫁你,我从没有一刻后悔过。”
“你后来又为何……”
“九年前,子虚从福州贡院出舍,考入太学上舍。我当时又是欢喜又是难过,欢喜的是李郎如锥之初露,才华被人赏识,难过的,自然是夫妻相别,相思难熬。李郎走后,我日日在家侍奉翁姑,安排家事,从不敢有半分懈怠。可我没想到,没想到……”
声音颤抖起来,倏地闭上眼睛,太过用力,以至于眼角尾纹堆叠,如被刀削,“有一日,公公趁无人时,在后院堵住我,意图轻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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