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然的圣贤,自是不会有。”借着一次论道,沈戢壮着胆子与齐晏谈起此事,齐晏道,“只要有心智,便无人可摆脱私欲,亦不可摆脱悲喜忧烦。我虽不赞同靖厄天尊的主张,但我与他一样,都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不知师父这所谓对的事,指的是何事?”沈戢问道。
齐晏没有回答,却反问:“你为何要修道?”
“弟子喜欢道术,且弟子想不愁温饱,再活得长久些。”沈戢道。
齐晏看着他,双眸清澄。沈戢与他对视,毫不回避。
他知道,齐晏通晓观心之术,只要有一丝心虚,就会被齐晏察觉。但沈戢丝毫不慌,因为他说的是实话。
虽然他是师父最优秀的弟子,每个人都说他是千年难遇的良才,可以早早得道登仙。但平心而论,沈戢对此并无执念。当年他进入山门之中,并非因为多么一心向道,而是父母双亡,他需要一口吃的。
“如此。”齐晏淡笑,“你就算道行再高深,也不过是术习得好,却不曾得道。”
这话,沈戢这辈子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对他说,不由觉得可笑。
道术道术,二者本是一体。只要术有了,自然就会悟得天机,继而得道成仙。
人人都是这么做的,他的师父弘显上师也说他已经离登仙不远,又何来不曾得道之说?
当然,沈戢不会傻到跟他争辩,触他的逆鳞,于是道:“师父呢?不知师父当年为何修道?”
第九十二章 齐晏
“我么,当年其实亦是与你差不多。”齐晏道,“不过后来,我觉得只是自己不愁温饱活得长久还不够,若能让凡间万物能过上跟天庭一样的日子,才是大好。”
沈戢看着齐晏,露出讶色。
“凡间是凡间,天庭是天庭,怎会一样?”他问。
齐晏却反问:“在你看来,天庭与凡间,区别在何处?”
沈戢想了想,道:“天庭有神仙。”
“那么神仙与凡人的区别又在何处?”
“自是他们有神力仙术,凡人没有。”
“那么天庭与凡间的区别,也不过就在于此罢了。”齐晏道,“若凡人也会了仙术,凡间自然也就跟天庭一样了。”
沈戢觉得可笑,道:“仙术岂是人人可学的?”
“为何它不是人人可学?”齐晏道,“你看鬼门之中,无论人还是草木禽兽,哪怕再愚钝的,也能在我这里学到一两样来。由此可见,仙术本是不挑人的,那么又是谁,让它看上去并非人人可有?”
沈戢张了张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他想了很多反驳的道理,比如天条所限,比如天人有别,但在齐晏的这些话语面前,皆苍白无力。
在齐晏眼里,沈戢一直以来所遵循的金科玉律,皆可笑至极,不值一提。
“故而,师父反下了天庭?”沉默片刻之后,沈戢问道,“师父创立鬼门,就是想让世间万物都能学到仙术。”
“正是。”齐晏道,“我以为,仙术和这天下万物一样,都是天地馈赠,不该由天庭把持。”
沈戢没有说下去。
他知道,如果继续讨论,他和齐晏总要疯一个。
虽然沈戢觉得齐晏着实是异想天开,但他对此并无恶感。
在鬼门之中,有许多曾经走投无路的人。他们或是原本快要病死,或是快要饿死,或是修为不足将要死于雷劫,但因得齐晏帮了一把,他们都得以解脱,在鬼门这世外桃源之中,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而真正让他心境为之一变的,是有一回,他跟着齐晏外出。
那时,凡间现实遭遇了一场旱灾,而后,碰上了大疫。
千里良田,皆荒芜废弃,野草丛生。取而代之的,是遍地的新坟,到处是来不及掩埋的尸首,将死的染疫之人被遗弃在荒野之中,奄奄一息。
而与这荒凉相反的,是各处庙宇。
无论里面供奉的是什么神仙,庙宇皆香火兴旺,人们蜂拥而至,将仅有的一点钱财捐出来,换作香火,祈求上天垂怜,保家人平安。
“这是疫病。”同行的一名弟子望着前方那修得金碧辉煌的庙宇,叹道,“求神仙又有何用。”
齐晏目光深深,道:“可神仙本该有用。他们占尽了三界最好的东西,享受人们的香火供奉,掌握生杀,却见死不救。”
“不关神仙的事。”沈戢忽而道,“常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凡人似草木一般,有枯荣兴亡。今生阳寿尽了,便到冥界里去,转一遭之后,又会重生于世间,此谓之命也。”
“谁说这是命?”齐晏淡淡道,“如果所谓的命如此理所当然,你为何不愿饿死,却要来修道,追求不愁温饱且活得长久?”
沈戢再度结舌,望着齐晏,面色不定。
这时,一阵啼哭之声传来,沈戢看去,见是一个男童。
他看上去不满五岁,颇是瘦弱,浑身脏兮兮的,头发枯黄,唯一干净的地方,是泪水在脸上冲下的两道泪沟。男童身前放着一只同样脏兮兮的破碗,里面空空如也,而他身后,一男一女已经病得奄奄一息,形容枯槁,身上落着苍蝇。
沈戢的目光定住。
虽然不愿意,但是深埋在心中多年的思绪还是被勾了起来。
他知道,这小童很快就会变成孤儿,就像多年之前的自己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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