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差不多来齐的时候,一个高瘦的身影出现在殿外。
他须发皆白,脸上遍布皱纹,步调迟缓,两个太监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为他引路,“太傅,这是您的位置。”
太监指指容敛身边的位置。
丽太傅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别过头,朝对面走过去。
杭絮眼睁睁地望着老人一步步走来,坐在自己身边,占了不知哪个人的位置。
那两个太监苦苦劝着丽太傅,但老人不为所动,最后容敛发话,让他们退下了。
片刻后,他端了酒杯,来到丽太傅的面前。
“外祖父还在生我的气?”
丽太傅别过头,不看容敛,“不要叫我外祖父,我没有你这样的孙子。”
“好啦,祖父,消消气。”他仰头喝酒,把杯子扔到桌上,弯下腰望着丽太傅。
“你的孙子做成了这样的大事,不该高兴吗?”
“高兴什么!”丽太傅的声音大了些,更显出嘶哑。
“你滥杀无辜、谋朝篡位,愧对先皇,愧对你娘!”
“我怎么愧对他啦,他又不是我杀的。”容敛显得很委屈,“再说了,我可没杀几个人,我爹杀的人肯定比我多。”
“你——”丽太傅被他气得一哽,再说话时,声音软了些,“你收手吧。”
他对自己的孙儿终究还是存了几分劝人回头的心思。
“容敏绝非明主,敛儿,他到底给了你什么,能让你帮他这样死心塌地地做事。”
这段时间,丽太傅也看出来了,宫中的一应大事,全由容敛掌控,容敏空坐皇位,什么事都不用费心,过得潇洒无比。
“祖父,我可不是在帮二哥做事,”容敛摇摇头,“我们是在合作。”
“那好,敛儿,你告诉我,你得到了什么?”
“我当然拿到了许多东西。”
但之后,任凭丽太傅如何追问,容敛也不说。
他端起酒杯,朝杭絮敬一敬,回去了。
丽太傅侧身望向杭絮,“王妃,这段时间,实在是委屈你了。”
杭絮摇头,“这事与太傅无关,不需要您来告歉。”
“归根究底,还是我没有照顾好自己的外孙。”
他长叹了一口气,还想说什么,但自知没有立场,只羞愧摇头,“都怪老夫……”
杭絮望着老人的脸,他原本就瘦,今日一见,脸颊上的肉更是完全凹了下去,像大病过一场,脸色苍白毫无血色,透着点青气。
“三皇子从小就是这样吗?”杭絮忽然问道。
“敛儿小时候与现在,完全是两个模样。”
老人眼神失焦,像在望着很远的地方,“乖巧又守礼,一张脸绷得严肃,像个小大人。”
“我想教他千字文,他还不愿意,说‘外公,换一个吧,这个我早就背会了!’”
说到这里,他笑起来,“多聪明的孩子啊。”
“后来,我的女儿……去世了,他就变了个模样,阴沉沉的,不愿说话,连我去看他,都不愿见,只有先皇的话,才听得进。”
“他越来越纨绔,谁的话也不听,最后……更是弄出了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女儿交代。”
“他是我唯一的孙儿,是我太纵容他,教导无方,才造成这样的结果。”
“咳咳咳……”老人剧烈地咳嗽起来。
杭絮把茶递给丽太傅,“太傅慢些。”
老人渐渐止了咳嗽。
“太傅不必自责。”杭絮宽慰这个老人,他的脸色虚弱而苍白,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也变得浑浊,这是被连日的愧疚折磨的后果。
“有些人天性如此,教不能改。”
“惭愧啊。”他不敢看杭絮,抖着手将杯盏放下,“老夫惭愧。”
-
席满后,容敏果然把杭絮给点了出来,目的跟她想的差不多,向众人炫耀这个筹码,增加士气与信心。
话说完,自然是一阵哄笑——他们来自登州的那批人。
杭絮半点也不关心,她只在乎接下来的歌舞。
说话晚,歌舞终于上来,一场、两场、三场……就是不见路凝霜,她略微有些焦急。
宴会将散,她把杯中冷掉的茶喝干净,有些失落,看来只能等下一次机会了。
但周围的人却兴奋起来,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接下来的表演,绝对不能错过!”
“还用你说,那位姑娘的嗓子,是我听过最清最亮的。”
“……”
杭絮放下杯子,心中燃起希望,“那位姑娘”难不成是路凝霜?
她在期待中等待着最后一场表演,舞女们簇拥着中间的人走进来,那人面容清丽,然而比容貌更让人惊艳的是她的声音。
清亮高亢,却没有半点尖锐,圆融如淙淙流水,明亮如雀鸟啁啾。
一曲毕,舞女退场,众人也陆续退去,只剩最后几人的时候,杭絮才慢悠悠地站起来,走出大殿。
夜已深,月光明亮,流泻在白砖上,将它们映成白玉般纯粹的模样。
谁能想到上面曾布满鲜红的脚印,层叠交错,渗入缝中,洗刷的声音足足持续了两日。
她走出大殿,没有停留,往最西边走去——宴会散场,宫门大开,大部分的人手都被派去那边维持秩序,保护官员,这里的巡逻会略微放松一些,这是杭絮唯一的机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