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翰之回想着旧事,心底动容。
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妻子,他自然是希望二人能和睦相处的。
可不论二人几十年生活习性的巨大差异,先前的巧娟也好,红夫也罢,都已令她们或多或少生了嫌隙。
幸而二人都非不通情理的性子。
郗翰之想了想,肃了脸色,冲刘夫人郑重道:“阿绮身子弱,好容易怀上这一胎,定要妥当些。而母亲一向都是好心的,只是有时抵不过旁人别有用心。儿子今日便直言,往后母亲但凡听别人说了什么,可来问儿子,儿子若不在府中,便命人来传信,儿子知道了,再忙碌也定会好好同母亲解释。”
刘夫人听罢,想起自己先前做的几桩糊涂事,面上有些讪讪,忙不迭点头应道:“我明白了,这回知道儿媳有孕,我本药替她张罗,可想起先前的事,便做罢了。翰之放心,母亲如今知道了,绝不擅作主张。只是累了你,不但要忙军政大事,还得来管我这老婆子……”
郗翰之收起在外人面前的气势,冲母亲恭敬笑道:“母亲养了儿子多年,早已比亲生的更亲,如今母亲年纪大了,儿子耐心孝顺,本是分内之事,母亲不必愧疚。”
母子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便已行至府中。
刘夫人如今事事以儿媳为重,也不叫郗翰之一同用饭,直催着他回屋去。
郗翰之遂命人扶着刘夫人回屋后,便随阿绮一同往院中去。
寿春这座府邸住了两年,上一回离去时,本以为不会再回来,可兜兜转转隔了月余,又重回此处,阿绮心中莫名生出几分恍惚。
她从未将此处当作自己的家,却仿佛总绕不开去。
郗翰之行在身旁,不时观察她面容,待行至屋外,见到院外草木时,不由道:“屋里每日都有人清扫,可外头这些草木,都是你亲自带着人打理的,除了你,旁人都做不来。”
阿绮顺着他视线望去,果然见院中草木因盛夏而葱郁,却也长得太过茂密,失了先前她精心养护时的意趣。
她心中渐渐有些不是滋味。
侍弄花草,是她自小便爱做的,听年长的宫人说,她母亲从前也是如此。
若可以,谁愿意撇下自己精心打理了近两年的这些草木?
当年离开建康时,也是舍了又舍的。
她这辈子活到如今,尚不到二十年,舍了又舍,却好似再未得到过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下意识抚摸自己隆起腹部。
大约只她腹中这个尚未出世的孩子,是她以血肉一点一点孕育成长的,是她自己的孩子。
正缓行间,耳边传来一阵清脆银铃声,眼前也飞快地闪过一道洁白,紧接着脚边裙裾便被扯住。
她垂首一看,便见一团白绒绒不知何时已靠到脚边,正一边咬住衣摆,一边不住呜呜蹭着,正是多日未见的汤饼。
汤饼仍是干干净净的模样,只是那一双巴巴望着她的黑眸,与湿漉漉不住轻嗅的鼻尖,似乎都透着股埋怨与委屈。
阿绮禁不住它这般摇头摆尾地蹭着,心软不已,弯下腰去抚摸。
汤饼十分乖觉,扬起两只前抓牢牢巴到她手边,冲着她白皙柔软的手舔了两下,撒娇一般不肯下去。
郗翰之恐她弯腰时不适,便伸手去摸了摸汤饼的脑袋,示意它莫再向上攀。
他顺着方才的话继续道:“汤饼也是一样的,由你养了许久,早已认你为主了。”
留在府中的婢子闻言,亦笑道:“正是呢,夫人不在这些时日,汤饼每日都巴巴地守在门口等着呢,到夜里还见不到夫人,才肯跟着婢回屋里去,便是刮风下雨,它也不曾间断的。”
“傻孩子……”阿绮垂头望着始终围在身边的汤饼,心底一阵暖意。
到底是她亲手养大的,自然感情深厚。当日往宁州去时,她也曾想将汤饼带上。
可当时因是郗翰之所赠,又想着路途遥远,到滇池附近,更是地势高峻,汤饼大约受不了,这才作罢。
如今回来了,见它如此,自然又是心疼,又是爱怜。
郗翰之见她自回府后,见到熟悉的草木与汤饼,便面有动容,心中渐渐松一口气。
她素来纯善,住了两年,到底还是情谊深厚的。
他此刻十分想教她念着这府中熟悉的一切,与腹中的胎儿,从此便休了离开他的心思,可话到嘴边,又被生生止住。
她性子执拗,若此刻将这些当作她软肋一般来劝,反倒是将她推得更远。
此事,他先前已深有体会。
当时他存着私心不告知她那青梅酒中有毒,满以为日后她若有了身孕,便会渐渐安心依靠他,哪知她得知自己有孕后,便毫无征兆地离开了。
他暗暗苦笑,随她一同入寝房,未直接更衣往浴房中去,而是先命人去寻接生的仆妇与善女科的医家来,随后便命人往后厨去替阿绮做些吃食来。
阿绮望着他有条不紊地安排,心中莫名有些恼。
近来二人间,仿佛又回到了先前相安无事的模样,不同的是,他比从前更多了些发自内心的体贴与关怀。
这一切与她料想的相差太多。
这座府邸中,从草木砖瓦,到仆从婢子,乃至他,都仿佛一道道无形的牵绊,将她束缚在此,不得挣脱。
许是孕期的性子发作,她渐觉烦躁,不由止住那两个已要去寻医家的婢子,道:“不必忙,如今才不满四月,离请稳婆还有些时日,医家也可过两日再来诊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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