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相请说,妾身一定转达给大人。梦知略一思忖,转身对马车道:笔墨伺候,逐句以记。
锦枫紧张极了,她都好久没做这种活计了,要是记漏了可怎么办?匆匆答了一声诺,就翻身去找笔墨竹简,卫子夫把小桌铺好,挽了袖子准备动笔,她倒是没少抄写,笔上功夫没落下,就怕两人说太快,记不下来。
董仲舒微微点头,怪不得公孙弘跟他家关系甚笃,将来不管这话张汤能不能听下去,能得其夫人如此重视,自己也算尽心了。
古来千百学家,哪一个不想备受皇权独崇,盼望能用所学治一方土地所安平富足,可这十四年的时间,我渐渐明白不单是公孙弘不想我回来,还有千万学者不想我回来,并无其他原因,只因为我说错了一个道理。
梦知好奇道:什么道理?
其实无论是墨家、法家、道家、儒家,抑或是最惹人不喜的纵横家,我们都有共通的一点,就是尊智为上。董仲舒似有泪光闪过,为学者的时候,他治《春秋》可为当世之绝,什么都敢拿出来探讨理论,什么都能有所决断,可是后来才明白,有些想法就像是无靶之箭,前方等着的是好是坏,无人可知,但若犯下罪孽,最开始的就是他的这一只箭!
季兄总是不喜我的天人相感之说,我一直不解其意,如今才渐渐明了。天人相感本没有什么错误,可非人为之象,多是无感无解,无解就无知,无知而盲从,危矣。老夫把危者捧上了尊崇之位,让他离陛下尺寸之地,稍有不慎,便能把各家默契的尊智为上的千古之理碎个一干二净,这才是我的错误。
马车上卫子夫笔尖一颤,儒、道、法、墨、兵...百家争鸣,争论不休,从来没有谁真的服气过谁的。但细细想来,真的是如董仲舒所说尊智为上,在所有学派的信念里面唯一共同的点就是,只要足够智慧,就可以颠覆自然的力量,没有一家是靠非人力的奇闻异象就能令众人信服的。
这话从当初阳陵火灾就说刘彻做错事的董仲舒口中说出来,卫子夫觉得实在是分外中听,那些沉迷此道的天潢贵胄,真的该走一走大汉江山,才能明白尊智为上的意义和道理。这么想着,竟是止不住的激动兴奋,情绪翻涌,止不住的咳意就冒了上来,赶紧随手抓了个锦帕咬住,笔下不停。
梦知看着董仲舒的懊悔和难过,心中却是一酸,不禁劝道:陛下是个圣君,博采众长,绝不会偏听一家之言,就说楚巫之事,高祖出身楚地,后代多迷此事,不思进取,大家虽然不敢明着说楚地的习俗不好,但陛下一向敬而远之,可见陛下心如明镜,国相实在过忧了。
董仲舒摆手说道:这不一样!季兄比我明白,我们不过是个治世的工具,都是陛下决定的是否可用,法家也是一样的,大家同命相怜,千万要以我为戒,即使被弃,也莫做千古罪人,成为一个人人唾弃的工具!
工具文人墨客哪个不是清高自傲,博学多望如董仲舒,最后也不过沦为一个工具,何其讽刺,尤其是从他口里说出,梦知只觉得万分悲凉。沧海一粟,即便尊智为上,他们又哪里来的自主权呢?不还是时也命也吗?若陛下不是陛下,纵有满腹才干,又能如何!
董仲舒长出一口气,话已出口,他只愿陛下永远都是今天的陛下,永远都不要打破尊智为上的信仰,那万千学子与黎民百姓就都有了希望,大汉自然蒸蒸日上。
刚刚想通这一点的时候,他也曾委屈过,也曾不甘过,为何尊智为上,就不能是尊儒为上呢?儒家都已经得陛下如此赏识,为何他要跟其他学家并为工具呢?
但是如今在公孙弘碑前好一通数落他连个接班人都没抬上去之后,他却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工具怎么了?即使他视作信仰的儒家学说在陛下手中是工具,他也甘之如饴!因为即使他公孙弘看不到了,他董仲舒也看不到了,但未来总有一天,儒家这个工具会深入人心,成为从王权中剥离不开的工具!成为治千百安平之世的利器!
马车后面传来闷闷的咳嗽声,梦知本想回车查看,但见董仲舒垂垂老矣,满目萧索,作揖欲辞,突然就有些忍不住,上前朗声道:董国相留步,今日妾身本应只尽转达之责,可是若是夫君在,定然也有许多话要立时回给您。今日无缘相见,妾身就代替夫君说两句。
董仲舒有些惊讶,依然行礼道:夫人请说。
秦之盛,秦之衰都因严苛刑罚而起,法若存,必辅德政民心,德借法之刀剑,法借德之仁心,没有德的外衣,仁的心脏,那么法被自上而下贯彻的时候,也就是法被大家抛弃的时候了。儒家如今虽然被尊,可是谁能料到之后百年又是何种状况呢?
梦知抿抿嘴,字字铿锵继续道:所以可见一家学说并不完备,这天下,该是多家相辅,才能长治久安!对天人所感的提议,董国相不必惆怅后悔,儒家做得不好的,自然有其他学说去补,毕竟这天下学问也不独是儒家一人撑着,出了问题也不该只问责一人。董国相桃李满天下,只盼将来若是再教习弟子,可否不再局限独尊一家之言,徒增几派学术之间的无益争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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