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儿子两岁多,柳县令三年任期一满,给他们母子留了这所小院和若干钱财安身立命,离开息县,从此再无音信。
但是柳县令临行前托付孟氏的话语,她牢记到现在。柳县令说:“庭璋是我长子,可能也会是我独子。你好好养育照料他,将来找个好人家嫁吧,是我没有担当,对不起你们母子。只盼他能记得生父姓柳,这就够了。”
孟氏眼神失焦,过往像是走马灯一样在她眼前轮转。有独自抚育幼子时难捱的蜚短流长、闲言碎语。
有遇到秦秀才后重组人家,一家和睦的片段。更有柳庭璋考中秀才后,她觉得儿子是正儿八经读书人了,事事依从半路父子的场景。
孟氏坚持做主的大事没几件,一个是所住宅院叫做「柳家别院」至今未改,一个是早早将房契过到柳庭璋名下。
她想起自己保存着压箱底的那唯一一张柳县令留下的字纸,她不识字,据夫君秦秀才说,上面写的是柳庭璋姓名和生辰八字,以及「吾儿一生太平」六个蝇头小楷。
「吾儿一生太平」,也是柳庭璋周岁抓周抓到书本时,柳县令略带愁容说过的祝愿。
孟氏一边想着陈年旧事,眼中不自觉泛起了泪花,一边步履不稳地走到箱边,将儿子生父留下的手泽缓缓翻找出来,递给亦步亦趋跟着她的柳庭璋。
柳庭璋从未见过这张泛黄的书笺。娘亲的情绪不对头,他欲言又止,接过纸来,带着犹疑看向上面刚劲有力的字迹,写得是:
【柳庭璋:庭者,是为家中子孙谱系排行「廷」字变字,不盼儿任公卿,但期事亲唯孝。璋者,弄璋之喜,吾后继有人之喜。】
这是谁对他姓名写下的详尽解释?柳庭璋隐隐有了猜想。再往下看,寥寥两行,一行是:
【务丰七年三月十五午时生人。】
最下面是:
【吾儿一生太平。】
看到「吾儿」,柳庭璋确认了,这是自己生父留下的字迹。
不知怎地,自己幼小时分坐在一个儒雅男子膝上、跟着牙牙学语的画面突然浮现在他脑海中。
孟氏向他徐徐道来当年之事,讲了他生父桩桩件件日常点滴,柳庭璋没想到娘亲记得那般清楚,却这么多年独自一人咀嚼着。
柳庭璋忍不住问柳县令再无音信,娘亲有无怨言。孟氏只说:“想必他有他的为难处。”
之后,孟氏声音低微却坚定,与柳庭璋说:“娘亲不同意你改姓。你生父其实没有什么对不起咱们母子的。当年若不是他,娘亲早就死了,更不会有你。何况他给我们留了房产、钱财,不算亏心。我们能为他做的,也就是将他姓氏传承下去了。”
“至于会试报名,娘亲相信你会另有办法的,是不是,庭璋?”母子对谈就在孟氏这句话后结束。柳庭璋强笑着对孟氏点点头,回去了自己房内。
到底年轻气盛,刚刚惊闻身世又见到生父留字,柳庭璋只觉得如鲠在喉,满腔有话又不知从何说起,唇齿轻动却毫无声息,又像是胸口燃起了烈焰,烧得他坐卧不宁、手足涨热。
无意间看到书桌上平铺的纸张,柳庭璋突然想起了郡主夫子,他终于绷不住了,轻「啊」一声,坐定桌前提笔,从自己知道报名被驳回写起,几日间如何瞒着双亲辗转反侧,到方才娘亲讲身世不许改姓,想到哪里写到哪里,洋洋洒洒写给了郡主夫子看。
这般长篇大论,他甚至换了两次墨,用了三四页纸。
顾采薇那边一开始写出:「我在」。中间写了「别急」,便再没有打断徒弟倾诉。
柳庭璋力竭,将写不出字的秃笔掷到一边,颓然与释然交缠,看着纸上,顾采薇秀丽的字迹过了有一阵子才浮现,就像是等他倾诉完一般。
顾采薇写给他:“可以将你出身改到你生父家中。既然是官场中人,我帮你找,你用心读书即可。”
作者有话要说:
第87章
顾采薇很将徒弟的事情放在心上。
柳庭璋像是爆发一般给夫子写下很多字,事情本身与烦乱心绪犬牙交杂着。
他不愿意忤逆娘亲难得的坚持,因为事涉生父和改姓两重关节,他又没法子对继父秦秀才去询问去求助,因此陷入报名不成的僵局。
无奈之下,他甚至对夫子丧气地写到,只怕自己与务丰二十五年的会试无缘了,希冀待到三年后的礼部核验能够宽松些,自己才能上京赶考。
顾采薇看着满篇龙飞凤舞、一气呵成的字迹,顾不得细究徒弟愤懑之下有些颠三倒四的叙述、个别用词不谨等问题,只觉得心口泛起一丝微微涟漪,像是被丝线缠绕住那样的揪疼。
她自认为是对读书好苗子卡在报名关口的惋惜。
柳庭璋提到,他方才知晓自己生父曾任本地县令,离任后杳无音信。
凭她一介郡主来找个官场中人,至少比徒弟去找容易得多。
顾采薇未加思索便在纸上承诺,她负责找寻当年的柳县令,看看能不能帮柳庭璋改户到生父名下,以备科考,并软言软语劝慰柳庭璋静待下文,安心读书为要。
如何找寻呢?顾采薇首先想到求助于国子监的老师们,这些是她近期日日接触的人。
话说自从梦别三哥、见过二哥和柳庭璋以后,顾采薇心绪和行为上发生了很大变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