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在写论政题上,有他自己的一套法子。
用三成的篇幅去分析该政策的具体优在何处。
三成篇幅去分析该政策施行后的成效如何。
三成篇幅去分析为何会有如此成效。
剩下的一成,则根据成效或褒或贬。
溢美之词不夸张,批判之语亦不尖锐。
通篇看下来,就差把“实事求是”四个字刻在字里行间了。
锦绣文笔从来都不适用于策论上。
无论是论政题还是献策题,要的都是“求实”二字,除非那阅卷官是个喜好华而不实的,否则将策论写得花团锦簇,只会适得其反。
至于那两道献策题,却是着实让穆空青伤了脑筋。
一道是老生常谈的治水策。
这不奇怪。
清江府在黄河沿岸,说是隔三差五便有水患一点儿也不夸张。
若是当年无旁的大事发生,那清江府境内考策论题,十有八九都同水患脱不开干系。
让穆空青迟迟无法落笔的是第二道。
第二道题,问的是赈灾策。
现下赈灾,大多分为两步。
一是发放赈灾银安置难民,二是征发徭役,进行灾后重建工作。
灾后的徭役,可私下出银请人代役,却不可花银钱免役。
先前穆空青急着院试,也是因着想要个秀才功名,换老穆家免除徭役。
穆空青要献策,也只能从这两个方面下手。
要说到赈灾,较为出名的政策应当就是以工代赈了。
但古人又不是傻子,以工代赈的法子也不是没人想到过,只是没有强有力的监管法子,这中间可钻的空子实在太多。
先帝在时蜀中地动,便有一侍郎提出此策,官府提供食水工钱,令难民自行重建。
结果却是赈灾银被贪得更加厉害,原本一万不到的死伤,一场赈灾过后却足足死了五万人。
不是在地动时被砸死的,而是在灾后,被活活累死、饿死的。
当时负责赈灾的大臣为隐瞒此事,直接将此事推到地动的死伤过巨上,却不料蜀中有官员联名上书,此事到底还是没能压住。
自那以后,便无人再敢提出什么以工代赈的法子。
徭役至少还有名录,若是死的役夫多了,负责赈灾的官员也讨不了好。
可难民却没个准确数目,还不是上头说有多少便有多少?
这题若是要糊弄过去也好说,只管提上一番圣人言,督促官员做事实、守本分便是。
可这样的文章写上去,穆空青自己都觉得全是废话。
还能有什么法子呢?
穆空青微阖双目,脑海中不断过着历史上曾出现过的各类赈灾实策。
其实任何一个朝代,只要没有走到末期,中央朝廷在赈灾时下放的物资银两,都是足够救济灾民的。
问题就在于,朝廷下放的东西足够,可到了灾民手上却不足够。
若要追究赈灾为何艰难,贪/腐才是根源。
这一点穆空青知,这考场中的考生泰半也知,朝堂诸公更不必说,没人比他们更加心知肚明。
就连龙椅上的那位,对这些事也同样一清二楚。
但是制不住。
别说是在取证困难的古代,就是在各项制度相对完善的现代,不也一样遏制不了贪/腐之风?
这道题,无论出题人是什么样的心思,穆空青都不可能答到整治贪腐之策上去。
这是找死。
穆空青就是再想把人骂个狗血淋头,把那些贪官污吏统统拖去法场,都不能在此刻的文章里透露出分毫不满。
答策论的第一条,便是不能越界。
这是书院在教授学生策论时的第一课。也是之后每次考到策论时,都会反复强调的必修课。
重复到连穆空青这个外来者都已经深深印在了脑子里。
没法让人不贪,那便只能想办法,让人想贪也贪不到了。
穆空青忽然想起了曾经在穆家村时,那些村民们的做法。
穆家村中的村民大多贫困,所以很少会吃细粮。
即便是偶然得了细米细面,除却逢年过节所需之外,也大多都会换成杂粮甚至麸糠。
这些东西富人家看不上,可在村里,却是人们的主食。
若是让这些穷苦百姓来选,是选每日一碗白米粥,还是每日一斤麸糠,那九成九都会要后者。
贪官贪银钱、贪米粮,可若是将那些银钱换成砖瓦,米粮换成麸糠呢?
贪十斤白米是二两白银,可贪十斤麸糠,却只能换来二钱。
这中间还担着同样的风险。
这样一来,会下手的人自然就少了许多。
同样的,赈灾时若是拨了十斤白米,被贪去一半,那剩下的便会叫人饿死。
而若是用十斤白米的钱买来百斤麸糠,即便是被贪去一半,剩下的也足够人活命。
白银米面下发,须得层层监管。
而砖瓦麸糠下发,只需要确保最初用来筹措物资的银两不曾被贪去,便能解决泰半问题。
穆空青在心中构思了片刻,提笔写下初稿。
这一次,穆空青连初稿都写得无比缓慢。
穆空青为了不涉及吏治,根本就没从策论惯用的臣子献策的角度上去写。
他先是简单表述自己的出身,而后以曾经受灾的灾民身份表达了对朝廷的感激。
而后再打着为朝廷着想的名号表示,比起一斤米吃一天,他更愿意将一斤米换成十斤糠。
自己吃得差些没什么,主要是读书之后知晓了朝廷的不易,想要为圣上分忧。
同他前头实事求是的态度不同,这篇策论的字里行间都透着以情动人。
便是那些利益相关的官员见着了,估计都得夸上一句情真意切,处处为朝廷考虑,是个“良民”。
这题出得凶险,抛去那些为求稳妥写废话的,和热血上脑针砭时弊的愣头青,真正能提出实策,又半点不沾高压线的想必不多。
穆空青将这篇策论修改成稿之后,从头到尾读了不下五遍,确认半点都同吏治沾不上边,这才开始誊抄。
第78章 一次分家
乡试最后一场交卷, 龙门前一片安静,所有学子都沉默地等待放排。
前两场结束后,还有学子在等待放排时闲谈两句。
到了今日, 众人便皆是满面疲惫, 早已失了谈兴。
穆空青这回也算彻底放松了下来, 一到周府便睡了个昏天黑地, 再睁眼时已是第二日。
虽说睡了许久,但穆空青却还是觉得困倦, 一整日都懒洋洋地不像动弹。
原准备将自己的答案默下来,好回去拿给老师看的,现下也不想动笔了。
周勤自打认识穆空青起,他便一直都无论夏雨冬雪, 日日按着计划行事,一副雷打不动的模样。
如今这惫懒之态,还当真是头一回见。
穆空青听了周勤的调侃笑道:“勤哥莫不是拿我当神仙了, 只要是人, 自然就会累。”
乡试这几日的题量,对于一贯自认勤勉的穆空青来说, 也是非常大的了。
就连穆空青都有些受不住这样的消耗, 更何况旁人?
先前他还曾与杨思典和王启敬等人相约,言道乡试过后他们必要好生聚一聚。
现下这情况,怕是根本没人能有力气赴宴了。
穆空青想了想,托人去几人府上带了个口信, 言道自己有急事须得先行归家,若他们有意,可以十日之后再聚。
乡试放榜通常在考完后第十五日,穆空青定下十日之约, 也有找个借口,让自己早日回府城的意思。
他此番回乡是为乡试,若是没什么旁的理由,自然是应当住在家中的。
以穆老头的性子,直接将分家之事拖到乡试放榜都有可能。
穆空青今晚久久未能入眠,他想了一晚上该如何面对家里人。
第二日得了杨思典等人的回信之后,穆空青早早出发,回了清水镇。
穆老二已经租好了马车。
孙氏坐上马车,将怀里的小女儿搂紧了些,已经在脑子里盘算,一会儿若是大房又出幺蛾子,她该怎么应对了。
穆空柳在娘亲怀里坐不住,一会儿掀开车帘看看外头骑着马的哥哥,一会儿要到前头去跟爹爹一起赶车。
孙氏的思绪被小女儿扰乱,忙着将人抓回来,训道:“你给我老实坐着,一会儿到家了也不许皮,自个儿回房待着别出来,听到没?”
说完,看小女儿皱着鼻子满脸的不乐意,孙氏又敲了一下她的脑门:“记住了没有?”
穆空柳小姑娘不情不愿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