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空青的笑僵在了脸上。
“夫子?学生没听错吧?”
虽然不知晓山长在此时寻他所为何事,但是穆空青觉得,应当不是为了见见老朋友的弟子,怀念一下他的青春岁月吧。
齐家堂的夫子拍拍少年人挺拔的肩脊,和善道:“虽说是山长主动要见你,但是该交的五彩带还是不能少的。你那儿的五彩带可都用了吗?”
穆空青几次季考都在前十,现下拢共得了三条五彩带。
其中一条被他用在了向教经史的曹夫子求教上,一条则用去借阅教数术的方夫子的私藏孤本了。
现下穆空青手上,刚刚好还剩下一条可用。
这话也就是夫子随口一问。
没等穆空青说什么,夫子便道:“用了的话记得去修身堂记一笔,下回季考再扣回来。”
穆空青有点愁,但也只能应下。
他发愁,倒不是因着不想去见杨山长。
只是先前那事,虽说也算意外,但对方是他师长,到底太过冒犯了。
穆空青原本是想着,待到旬休时,他能下山找些赔礼,再向杨山长递上名帖,好生同老先生道个歉。
却未想到杨山长突然便想要见他了。
虽说杨山长看着似是并不在意此事,但穆空青也不好真就这么甩着手就去了。
至少,也得叫老先生看到自己致歉的诚意吧。
穆空青想了一路也没能想到,究竟要如何在不下山的情况下,向老先生表达自己的歉意,不空口说话的那种。
回到学舍后,杨思典三人见他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也跟着一块儿出了几个主意。
什么作文章表达悔意,写诗称颂老先生哄他开心,今晚去后山抓只狸花猫送去等等等等。
这些主意只是听着便知晓有多不靠谱,不过倒也给穆空青提供了一个新思路。
都言赔礼道歉,但这“礼”,也未必就得要盯着向对方表示自己的悔意去的。
若是能哄得对方开怀,也同样算是自己的一番心意。
穆空青心念一转,在自己的书箱里一阵翻找,将自己想要的几本册子翻了出来。
幸好他平日里颇好以笔墨记事,现下这些平日里自己随手记下的东西,居然也到了得用的时候。
第65章 一次贫嘴
杨老山长所住的院落在书院最里端。
从外头看着, 同书院内旁的院落并无两样。
穆空青敲门,过了几息后,方才有人应声。
门被打开, 站在门后的却并非小厮书童, 而是杨山长本人。
穆空青被吓了一跳, 慌忙地向这位老先生行了一个晚辈礼。
杨山长还是一副笑模样, 摆摆手示意穆空青不必多礼,后又带着穆空青向堂屋走去。
“我身边的书童今日不在, 你若是想用什么茶水,就须得自个儿动手了。”
两人到了堂屋,杨山长笑眯眯地递过一盏清水道。
穆空青恭恭敬敬地接过茶盏,看杨山长不似是有怒气的模样, 心里也松了口气。
“山长见谅,前些日子实属学生莽撞,冒犯山长。”
穆空青用了清水, 放下茶盏, 也不多犹豫,当即行至堂中, 向杨山长再行一礼, 并恭恭敬敬地将手上的几本册子递上。
“学生心中惭愧,又身无长物,只得以此物聊表心意。”
杨山长倒不意外穆空青此行先向他赔罪。
早听老友提过,他这小弟子鬼主意多。
杨山长只好奇, 穆空青此时用来赔罪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接过穆空青手中的书册,杨山长只翻开看了一页,便更舒缓了眉眼, 笑意都浓了几分。
“这些文章都是你自个儿做的?”杨山长向后翻着,好奇问道。
穆空青点头后,复又摇了摇头:“是学生在拜读过山长的游记之后,心中有感而发。山长若是不弃,便当做是玩笑话本来读吧。”
不错,穆空青选择送来搏杨老山长一笑的,正是他读完了当初意外所得的那本游记之后,自己换了角度,重新作出的文章。
原文中以松木视角看丛林,穆空青便写了篇以灌木的视角看松木的。
原文以路边大石的视角看往来路人,穆空青便写了一篇以路边卖茶郎的视角看大石的。
一篇篇看下来,也能说得上一句映照成趣。
若仅仅只是视角上的转换,赞上穆空青一声颇有巧思也就罢了。
偏偏这二人在文风上,也能称得上一句大相径庭。
杨老山长作为历经风雨,又真切走过这些山河的人,他笔下的一草一木,自然带着一股大开大合的气势。
可穆空青并未曾亲眼见过杨老先生笔下的场景,他所写的,只是在杨老山长的基础上进行延伸和联想。
再加上二者的笔力确实有着不小的差距,穆空青自然做不到那样质朴又精简。
此时若是穆空青强行模仿杨老先生的写法,文章落于下乘不说,叫杨老山长看了这般拙劣的模仿,人家也未必会觉得欣喜。
穆空青既然是为了赔礼道歉,当然不可能用这样的东西去碍老先生的眼。
穆空青打从一开始写这些文章,就只是为了自己的乐趣而已,所以自然会依着自己擅长的方面写。
杨老山长从大处着眼,穆空青就从细微处落笔。
同那杨老山长笔下扑面而来勃勃生机不同,穆空青的文章,更像是从一片寂静的沙砾中,偶然钻出几株嫩绿的芽儿来。
粗看并不起眼,可细细瞧来,亦是能叫人会心一笑。
以杨山长的眼力,自然是能从那几本手记中看出穆空青的成长。
从起初的生涩再到后头的纯熟,可见这并非是穆空青临时写来讨好他的。
杨山长翻看着穆空青的手记,甚至再一次回想起了自己多年前的游历过程。
一幅幅熟悉又陌生的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当初的记忆又被重新上了色,仿佛又多出了许多当年未曾注意过的东西。
那街边卖茶的货郎是否当真总在大石上歇脚?高耸入云的青松下,又是否真的有几丛灌木正向着光照处聚拢?
穆空青见杨山长眉目舒缓的模样,便知道自己这个礼送对了。
以杨山长当前的身份地位,他想要什么样的珍宝,都会有人排着长队双手奉上。
穆空青与其琢磨杨山长想要什么、需要什么,还不如想想有什么是能让杨山长心情舒畅的。
有道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只要是文人,就没有人不希望自己的文章被人欣赏的。
就算是淡泊如杨山长也不例外。
不然那游记杨山长只管写出来自个儿欣赏便是,又何故要放在博闻书肆中呢?
只不过杨山长应当是不希望将游记中的风趣染上名利。
是以才用那种方式,将他的游记散了出去。
穆空青未必是第一个看过这本游记的人,却应当是第一个看过游记后,还能走到杨山长面前的。
虽说中间巧合颇多,可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这种奇妙的“缘分”,想必比什么奇珍异宝都要更得杨山长欢心。
杨山长翻看着手中的册子,似是瞧见了什么有趣的地方,不禁轻笑出声。
复又叹道:“当真是后生可畏。老夫作这本游记时的年纪,约莫同你老师差不多。你如今这般年岁,作出的文章便已然不输老夫当年了。”
这话听得穆空青汗都快出来了,连声直道不敢。
“学生的文章乃是仿照山长所作,哪里能同山长相较!”
杨老山长在他老师现在的这个年纪?那也是已经拿下了大三/元功名,盛名响彻整个炎朝了。
穆空青如今才哪儿到哪儿?
杨山长却并不在意穆空青的诚惶诚恐,只悠悠补充道:“看来老夫的眼睛确实还利着。你与杂文一道上,着实是有些天分的。”
穆空青略略松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杂文一道他也不敢同这位老先生比,但好歹比之先前,这话听起来没那么吓人。
没等穆空青心口的那口气完全松下来,杨山长又道:“既有此物,倒省了我一番唇舌考校。此次遣你去江南文会,应当也是得用的。”
穆空青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江南文会。
在读书人听来,这四个大字,堪称如雷贯耳。
天下文风属江南鼎盛。
而江南才子,又以江南文会共举文魁。
这可不是永嘉书院那般颇具玩闹意味的文会。
江南文会只于大比之年召开于寒山寺下。
届时不仅是江南书院,整个大炎境内有名有姓的书院,都会派出得意学子前来参与。
文会只比三项,分别为诗画、文辞、论道。
诗画一道须得学子作画题诗,要求夺魁者须得诗、书、画三绝。
文辞一道不作策论制艺,只看杂骈散文。写景写物写人写志无所不写。
文会所作诗画文章皆尽糊名,置于寒山寺外供往来文人品读评选。
人可于寺中领一张洒金签,将自己的姓名连同最为欣赏的文章写在签上,再交予寒山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