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场灾难,让穆空青对自己目前所处的地理位置有了大致的估算。
周秀才淡淡道:“河堤贪腐案事发了。”
穆空青呼吸一滞。
穆空青对那场灾难的全部了解,都来源于穆家村那些日子里的风声鹤唳。
每逢大灾大祸必有难民。
许多地方长官为保政绩,都会拒绝难民进入城镇。
无法进入城镇的难民就会在旁的地方寻求生路。
好一些的沿途乞讨,恶一些的落草为寇。
穆家村没有高墙厚瓦,又害怕有难民为恶,村中便组织起了青壮男子,轮流在村口守夜。
那段日子里,有地窖的人家便睡在地窖旁,没有地窖的人家便在井中吊着木盆,生怕出了事无处躲避。
不过据穆空青所知,历史上黄河泛滥本就是常事,究竟是堵之一字本就不得长远,还是旁的原因,他现下也难以定论。
“三年前的那场祸事,当真是人为?”穆空青下意识想到的,便是这事。
他虽未看到过邸报,却也知晓此事少说也当涉及近千条人命。
若是人为,却要等到三年之后才突然事发,实在叫他齿寒。
周秀才摇头:“是与不是都不要紧。秦家收到消息,彻查贪腐一案的钦差已经自京城出发了。”
“钦差出京奉的是密旨,查案却不是。待县署公布考期之后,钦差抵达清江府的消息,应当也就瞒不住了。”
穆空青大致摸到了些头绪:“老师是意思是……这清溪县令,当真有这么大的胆子?”
穆空青虽然不是历史专业出身,却也知晓科举舞弊是何等严重的大罪。
这清溪县令同李家是得有多要好,才敢顶着掉脑袋的罪名,在考场中对他动手脚?
县试时,确实是由县令做主考官不错,可主要负责监试与阅卷的,却是县中的儒学署。
谈不上绝对公平,只是若是动手脚,则需要打通的关节太多,犯不上冒这个风险。
周秀才轻笑:“清溪县令同李家的关系,可不是普通的官商勾结。”
“你与秦家的联系已经叫李家警觉了,若是再拖下去,真叫他们查出什么来,保不齐就要狗急跳墙。”
周秀才话锋一转,复又问他:“我先前予你的那些策论,你可都看了?”
穆空青点头。
策论这一项于他来说,反倒比四书文更简单些。
到底是曾经吃过前人智慧结晶的人,论起政治敏感度,穆空青的起点比多数人都要高得多。
唯一的问题便是,他现在消息闭塞,对国家大事的了解,几乎全部来源于周秀才。
“你既已都看了,这些时日便可自己动笔写一写了。”
“如无意外,在县署公布考期之前,钦差抵达清江府的消息便会传出。届时你再去礼房报名,便无人再敢动作。”
语毕,周秀才起身,将桌上一摞装订成册的东西递给了他。
穆空青接过一看,正是近些年的邸报并一些策论题。
“待你过了县试,今年四月便可前往府城。”
“届时,我会让周勤与你同路。”周秀才道:“带上秦家交予你的东西。”
周勤便是今天早晨将他接来周府的那个小厮。
眼看着天色将明,周秀才也不多留他,直接唤了周勤进来。
临走前,穆空青忽然想到了自己昨日的疑问,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昨日,为何要由秦家的人告知我此事?”
周秀才身边有周勤这样的人,昨日却让秦文启那么大咧咧地上门,这是图什么呢?
周秀才话头一顿,难得显出几分恼怒。
“你既已知晓,还不快走!”
穆空青印证了心中的猜测,笑得好不得意。
那天夜里投入他房间的信封中,装着两封信。
一封是他入门的“凭证”,叫他一直悉心保存着。
而另一封信,他在看过之后却将其毁了个彻底。
被毁了的那封信上,写的便是一桩本朝轶事。
前朝末年,有一周姓小子,因被宗族驱逐沦为流民。后追随□□皇帝四处征战,立下赫赫战功,成了本朝的三大开国功臣之一,获封国公爵位,并得御赐“安”姓。
但据穆空青所知,现在的大炎朝,可是一位国公都没有的。
尤其是安国公自请除爵一事,甚至被编成了戏文,时不时便会出现在说书先生的口中。
要是他没猜错,这消息怕是由秦家率先得知,然后同时告知了他,还有早已远离权力中心的周家。
同时,这也带代表着,真正处在旋涡中无法脱身的,是秦家,而不是他的老师,周行博。
也是直到这件事情被印证,穆空青才真正地对周秀才交付了全部的信任。
之前的穆空青不是不信周秀才这个人,而是不信任周秀才的立场。
有时人的肩上担负着的责任,会让他们必须做出某些选择,哪怕这些选择会违背自己的本意。
不过破船还有三斤钉呢。
先前的安国公府何等显赫,现下又怎么可能在朝中半点故交人脉也无?
而那些隐约透出的不凡,估计这也就是这些年来,清溪县中的地头蛇们顾忌周秀才三分的原由了。
穆空青到家时,天边初初泛起了鱼肚白。
穆空青抱着一叠邸报,一到家就又开始了闭门苦读的模式。
孙氏瞧着心疼,忍不住同穆老二抱怨:“前些日子就是这样,好容易熬过了考校,正说年节里可以松快些呢。可这还不到十五,怎的又用功上了。”
穆老二倒了壶热水给自家媳妇,念叨了句:“咱村里那几个皮小子,日日里被爹娘追着打骂都不肯念书。咱家空青肯用功,你只管高兴就是。”
孙氏提了热水就往穆空青屋里去,心里头却总也不得劲。
穆空青正在练字。
说是练字也不准确。
他只是在写策论的同时,将速度放缓,借着练习策论的机会,将自己的字也练上一练。
穆空青前世练过行书,虽然是硬笔书法,但也算是有几分基础。
人都言字如其人,科举虽有誊录制,却也得等到会试之时。
也就是说,前头的考试,阅卷官都是可以看到考生的笔迹的。
能写一笔好字,总归是能占些便宜的。
况且他现在离“好”的标准还远得很。
正如周秀才所言,他的字风骨虽有,却气力不足。
这气力不足亦有年岁尚小的因素在,属于没办法的事。
因此,穆空青除了多练,也没有旁的法子。
日子这么一天天地过,在穆空青将那日带回来的邸报看完,又将策论题全部练上了两遍之后,便到了私塾开课的日子。
穆空青准备参加县试的消息并未传出,他现下在甲班,也只是跟着旁人一起学史、作文。
除了旬休时照例去周夫子那儿吃小灶之外,连每日散学后的加课也停了。
不过,穆空青的小灶也没能吃多久。
开课后的第一个旬休结束,县署便公布了今年的县试考期。
与这消息一同公布的,还有令诸位预备下场的学子,早日前往县署礼房报名的通告。
周家私塾中,甲班学子原有九人,加上今年从乙班升学的穆空青二人,共有十一人。
除去已有童生功名的,以及刚刚升班不欲下场的,此次周家私塾报名的学子,加上穆空青在内,恰好便是五人。
周秀才虽面部有瑕,不能再考,可已有的功名却不会被革去。
他学问出众,次次岁考皆名列前茅,领朝廷廪膳,是谓廪生秀才,可为学子具保。
待到此次下场之人公布,同窗之间预备互结之时,众人才当真是始料未及。
这比穆空青升入甲班都要叫人震惊!
李成更是气的当场便摔了支上品狼毫。
“哗、众、取、宠!”李成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念道。
穆空青看着这位在清溪县中颇具盛名的“少年天才”,笑得意味深长:“既然如此,李兄又在怕什么?”
现下周秀才虽然不在,可却也没到散学的时候,李成不敢做得太过,也只能动动嘴上功夫。
“我怕?我怕你自不量力,连带诸位同窗,都要与你一同丢人!”李成阴着脸,还不忘压低了嗓子。
李成的那一句“哗众取宠”,可以说是在场多数人的心声了。
在场有些学子年岁大些的,甚至都已经娶妻生子了,也还未考上童生。
他一个刚刚入学一年的半大孩子,就敢下场考试。
别管能不能考上,他能得夫子应允下场,于他们这些苦读多年也没能过童子试的人来说,都像是一种羞辱。
“李兄此言差矣。”穆空青笑道:“我知李兄天纵奇才,一次下场便得中童生功名,可也不当这般侮辱我等。”
穆空青的表情真诚:“空青自知年幼,此次下场,不过是见识一番罢了。一次不中,还有第二次、第三次,再正常不过了。若是一次不中便是丢人,这话说得也太过了些。”
不说旁的,私塾中已经有了童生功名的几人,除了李成外,也仅有一人是首次下场便连过县试、府试,拿下童生功名的。
更多的,是几次下场,都未能拿到功名的人。
众人原先还只觉得穆空青的聪慧是显而易见的,可他这么急着下场,未免也过于狂傲了。
现下穆空青这番话说出来,却只叫人觉得一次县试不过又有什么?就当是长长见识也未尝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