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义上是两户人家,实际上却住一个府里,区别只是转为良籍的那户再无可能继承家产,却可以科考。
以李家在清溪县的权势,要走通县太爷的关系,来个一家两户,是再容易不过的了。
穆空青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略一偏头,余光向人群中瞥去。
那一行五人,领头的学子宽腮厚唇,一双细长的眼睛做出斜睨的姿势,看着便像是一条缝。
旁边还有一眉目周正的少年,脸上却带着极谄媚的笑,瞥了一眼穆空青所在的方向后,又凑在领头学子的耳边说了什么,惹得那一群学子纷纷拱手道:“吴兄说得是,到底还是李兄风头太盛的缘故。”
“空青,你想什么呢?”穆云平注意到他脚步有些缓了,随即唤了他一声,伸手拉着穆空青向前走。
穆空青不动声色地笑笑,快步跟上了几人。
行至正堂前,有小厮候在门口,见他们的模样,便知亦是来拜师的。
一小厮面上带笑,几步上前为众人引路,同时同几人解释道:“我家老爷名声在外,每到私塾纳新之时,拜师者便络绎不绝。为保私塾莫要鱼龙混杂,几位小公子一会还当经历一番考校。劳两位老爷在偏厅暂候。”
穆老二和穆大强本就有些手足无措,现下被这一声老爷叫得,登时连连摆手道:“小哥客气。”
随后,穆空青和穆云平、穆云安三人,就被引进了另一处偏厅。
而那偏厅内,已有六个孩子在等着了。
穆空青打眼一望,约莫都不到十岁的模样,最小的那个怕是与自己年纪差不多。
见穆空青他们过来,那年纪最小的孩子直接动作夸张地向旁边避了避,口中还嘟囔道:“自我兄长考□□名后,什么人都妄图来周夫子这碰运气了,当真脏了地界儿。”
那孩子锦衣玉饰,满脸的不耐与鄙夷,看着穆空青的表情,简直与那“李公子”如出一辙。
“若登高必自卑,若涉远必自迩。也不知公子学到这儿了没有?”穆空青本就因那位“李公子”的出现有些烦躁,这会儿一再被人贬低,更是添了许多不耐,当下便出言嘲讽道。
他的嗓音不大不小,恰好够厅内众人听得清清楚楚。
噗——
穆空青看去,是一个同穆云平差不多大的孩子,面上的笑意都还未收起。
他见厅内众人都看着自己,不由双颊有些微红,赧赧地低咳了一声,拱手道:“在下秦文启,见这位小兄弟年纪不大,学问却颇好,不知能否有幸结交一番?”
穆空青仿佛旁若无人,故意带上笑意回了一礼,答道:“在下穆空青。能同秦兄相识,是在下的荣幸。”
这两人像模像样地拱手一揖,虽都年纪不大,却也并无惺惺作态之色。
只是最初开口的那孩子,却是涨红了脸,怒喝道:“你们两个穷酸,竟敢拿本少爷开涮?你们可知本少爷是谁吗?”
“你是谁我不知,但你若再这番作态,老夫免不得要将你请回去了。”一道略带沙哑的嗓音传来,厅内霎时间安静了下来。
穆空青循声望去,一个清瘦长须的中年人从厅外走近。
那中年人身量挺拔,眉宇间有着几道沟壑,颇有几分不怒自威的架势。
只面上一道疤痕,自唇角划至耳后,看着便平白给人增添了些煞气。
想来,这位便是传说中的周秀才了。
穆空青再瞄了一眼方才口出狂言的孩子,只见他这会儿已然面色煞白,嘴唇蠕动,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不过周秀才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周秀才几步迈到案桌后站定,厅内众人也不由站直了身子,自觉地并做一排,齐齐弯腰问好。
周秀才摆摆手,开口道:“这诸多虚礼,待日后你等当真入了老夫门下,再拜不迟。”
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便开口问道:“须贻同气之光,无伤手足之雅。何解?”
这么猝不及防的一问,叫多数人都怔愣了片刻。
随后,穆空青心念急转,便知这是周秀才的入学考了,当下脱口而出:“‘须贻同气之光,无伤手足之雅。’出自《幼学琼林》卷二《兄弟》,意为保同胞情谊、同气连枝之荣光,不应伤兄弟之情。”
待穆空青答完,众人见周秀才抚须点头的模样,这才反应过来。
待周秀才再问:“毛义捧檄,为亲之存;伯俞泣杖,因母之老。何解?”时,厅内众人便已有了准备。
这次率先开口的,是平日里最是寡言的穆云安:“出自《幼学琼林》卷二《祖孙父子》……”
如此这般一问一答,周秀才共抛出了六题。
三道出自《幼学琼林》,两道出自《增广贤文》,一道出自《笠翁对韵》。
对大部分孩子来说,他们背得最熟的,必然是初期识字所用的《三》《百》《千》。
可周秀才偏偏避过了这些,只问后头的内容,这便叫许多基础并不扎实的孩子慌了神。
六题下来,除穆空青外,只有穆云安、秦文启,以及另一个麻衣少年能第一时间开口,且顺畅地将题答上。
而穆云平可能是因为紧张,好容易答了一道《笠翁对韵》,偏偏还打了好几次磕绊。
穆空青倒是每题都能在心中悄悄答上,只是不知周秀才为何要来这么一出。
若当真以此的考核标准,那万一有些孩子学问扎实,只是不够机警,岂不是白白埋没人才?
穆空青正为穆云平捏了把汗的时候,却忽然听周秀才道:“你唤何名?年岁几何?”
第19章 一点火气
穆空青闻声一抬头,就见周秀才看着的人,正是自己。
穆空青难得地感到一丝紧张,可面上却绷得分毫不露。
穆空青上前半步,浅浅一拜道:“回夫子,小子姓穆,名空青,今年刚满六岁。”
因着年纪还小,穆空青的声音带了几分稚气,可行动间却无这个年纪常有的跳脱。
周夫子点点头,板正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又接着问道:“《龙文鞭影》可曾读过?”
自然是读过的。
不仅读过,还已然将原文和释义都倒背如流。
可穆空青却道:“启蒙先生曾为空青讲解过。只是空青驽钝,不知自己懂了几分。”
一旁的穆云平已经面露急色,若不是穆云安按着,他怕是都要出声了。
这时候藏什么拙呀!
谁知道周秀才却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一挥手,便指了六人留下。
正是方才答题的六人。
有一蓝衣学子面露惊诧,迟疑道:“夫子,我……我?”
他方才情急之下,连语序都有些颠倒,释义讲解也不算面面俱到,本以为自己已然是无甚希望入学了的。
周秀才抚须道:“戴生独步,许子无双。进退有度,方为良才。”
穆空青心头一喜。
戴生独步,许子无双。正是出自《龙文鞭影》,写的是戴良狂傲、许慎博学。
而今日这番考校,唯有先开口者方能留下,恰合了这二人的锋芒毕露之意。
后又道进退有度,很难不让穆空青联想到周秀才最后那一问。
“不!这是不公!既要考校,自然是要每人都问到!”稚嫩的童声因陡然拔高的音量,已然显得有些尖锐。
起初开口嘲讽穆空青的那孩子涨红了脸,见众人都望向他,似是有些胆怯般地缩了一下,随即又直起了腰杆,磕磕绊绊地说道:“我……我兄长可是李成,他同我说过,从前的考校,都是背书来着!”
穆空青偏过视线,向那孩子望去。
李成?
细看起来,这孩子同方才所见的宽腮学子确有几分相似。
看来着二人确实是李家的子弟没错了。
注意到穆空青的目光,那孩子狠狠瞪了回去,眼中满是同年纪不符的怨毒与嫉妒。
穆空青看看周秀才,见他神情冷淡不耐,随即眼咕噜一转,故作天真地问道:“可今日夫子考校的内容,也是背书啊。难道你先生教的释义,是不必背的吗?”
“你!”那孩子一时气结,又见旁人看过来的目光,仿佛都暗含嘲讽,登时怒得朝穆空青冲来。
没等周秀才开口叫人,穆云平和穆云安便一人一边护在了穆空青身前。
周秀才见这孩子张牙舞爪的模样,拧起了眉头,挥挥手便让家丁将人带走。
那孩子这才慌了神。
可他一个稚童,哪里能挣得过身强体健的家丁?
挣扎无果,他便指着穆空青破口大骂:“臭穷酸,你给本少爷等着!本少爷饶不了你!”
直到人都离了偏厅没了影,还能听到那道尖锐刺耳的童声。
穆空青一脸无辜。
李家的小少爷,明明是自个儿不争气,怎么就怪到他头上来了。
周秀才离开后,又有人来将他们引去大人们所在偏厅。
路上,穆云平面上满是不赞同:“那小孩儿看着家中颇有权势的模样,你招惹他作甚?”
穆空青想起他的眼神,便不由露出冷笑:“他同我年岁相似,又那般看不起我等。现下我入了私塾,他却得罪了周夫子。招不招惹,他都不会放过我。既然如此,还不如出口气。”
再说,周秀才对待李家的小少爷,从始至终都未留过半点情面。若不是那位小少爷的身份有问题,就是周秀才根本不惧李家。
能激得那小孩当众口出狂言,李家日后才不好真对他下手。
而且以周秀才当前的行事和对他的态度,穆空青确信,就算李家真的为了孩子间的口角发疯,周秀才也必定会拦上一拦的。
再加上目前穆家留在镇上的,都是在世人眼中办不成事的妇孺,并没有当家男人。
就算李家发现他同穆梅花的关系,应当也不会过分警惕。
想起之前从强婶子哪儿听到的零星消息,穆空青觉得,保险起见,以食膳方子入股的事儿,也该筹办起来了。
毕竟整个清溪县,怎么能只有清溪酒楼呢?
等穆空青一行人到了偏厅,偏厅中就只剩下入选之人家中的长辈了。
在小厮的带领下,几人又来到正厅,奉上六礼和束脩,六个孩子向周秀才行了礼,这便是正式入了私塾,自明日起,每日日卯时三刻开始早课。
现下读书的事尘埃落定,穆老二同穆大强三人道别,带着穆空青去书肆买书。